劉 征
很久之前我看《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到現在很多情節都忘了，唯有一個情節印象特別深刻，說的是男主人公托馬斯在捷克政治環境不好的時候設法去了蘇黎世，可是經不起對妻子與日俱增的思念，終於還是回到布拉格。但是令人失望的是，當他再見到妻子的那一刻，場面卻沒有想像當中那樣強烈。在想像裏，他們應當被某種充滿詩意的氛圍所包裹，並進行着一場類似於話劇的誇張表演。儘管沒有觀眾，但也沒有關係，他們本來眼裏就只有對方，這相見就是愛情浪漫劇的最高潮。
但現實的情況是，預想當中的激動場面並沒有出現。既沒有情不自禁的相擁，也談不上思念之情一傾而下的暢快感，甚至主人公托馬斯還在心底裏嘟囔：「原來也不過如此？」這一點兒也和支配他回來的那份思念不相同，甚至一想到他將為了這種行為冒着失去前程的風險，這樣做就顯得更加得不償失。
很少有人這樣描寫思念。通常，為了讓思念更有價值，作者在謀篇布局的時候一定會盡量安排一個最完美的結果。不然，他前期所做的各種鋪墊就好像沒了着落。這樣做有可能會惹得讀者不高興，畢竟誰也不喜歡被吊起了胃口，最後卻只得到一道餿了的小菜。但米蘭昆德拉偏偏這樣做了，卻獲得了我們的共鳴。
也許不是情感方面的共鳴，而是一種所得即所失的遺憾情緒。這種感受一般出現在計劃完成之後，在那份理應獲得的快樂當中，卻夾雜着某種莫名的失落。想當初，我們曾為了這個目標犧牲過很多。但這剛剛到來的結果，卻與我們當初付諸於行動的那份幻想並不相同。尤其是，在幻想當中，內容是可以被我們任意添加刪減的，它就更加顯示出過分完美的樣子，如此合我們的意，卻也因此顯得那麼遙不可及。現在，此事既已達成，近在眼前的這份成績便旋即失去了之前的那個光環。
被這種心理支配，人是難得快樂的。因為我們無法將幻想賦予一個正在經歷的過程。就像托馬斯，在他思念自己的妻子時，最完美的部分不是這個妻子，而是他的幻想。作為對象的妻子在這裏是重點，但又不盡然。她更像是一個帶來記憶的載體，帶來了她與托馬斯過往的那些生活。這些生活曾經歷了日久天長的重複，因此讓人印象深刻。這樣托馬斯的思念也包含了大量生動的細節，這份記憶使得思念本身更加真實。
不過這份來自於思念的真實畢竟是想像出來的，當真實本身來到你的面前之後，記憶就面臨着被迫正視現實的風險。這是心理落差產生的真實原因。其實，當我們在談論思念的時候，並不是真的有感於那一段已經過去了的時光，而是對現在生活不如意的一種寄託。這當中部分的還有對一種習慣的依賴，儘管這種依賴現在因為環境的變化已經宣告結束，但正是因為已經過去，它卻穩定在我們的印象裏，並使當前和未來的不確定顯得更加明顯。因此，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會沉浸在思念當中。不是思念某一個人，就是思念某一段歷史。在思念的時候，他會顯得格外富於詩意。而思念的主要成分就是幻想，這幻想就像一劑黏合劑，牢牢地將事實包裹在記憶的琥珀當中。
不過，在這種令人陶醉的思念裏，有一種扼殺生趣的傾向。那就是它會使生活顯得格外枯燥，並打消了人接觸生活的慾望。而思想因為缺乏了這新的刺激，將逐漸走向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