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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洪磬
書名:單車放浪
作者:黃健和
出版社:大辣
出版日期:2008年11月10日
兩年前寫台灣大辣出版社的《台北咖啡》是一次痛苦的經驗。由散文、訪問、故事與漫畫構成鬆散的章節,企圖在不多的篇幅中捕捉如靈光閃現的「咖啡館」精神,除此以外別無本位,永遠保持距離的觀察,永不投入故事太多,追求寓言式的普及性而非小說式的個別、具體性。我把審視的平面前後對焦,但景深內外始終未能清晰地分割出來,找不到對焦平面,因此那篇書評最後還是朦朧一片,結構不明。
由踏單車到騎單車
這次《單車放浪》,是關於另一種時代精神—騎單車。如果把弄一下文字,騎單車與踏單車大有不同,後者是出於需要的苦工,而前者則是主體性體現在駕馭自己的身體,進而駕馭單車,除了提供動力,也擁有控制權;後者強調的是原始力量與忍耐,前者則重思想與感受;後者對應前工業時代的勞力密集式生產形式,前者則是後工業時代的割裂個體的生存狀態。在普及層面,耐力運動在傳統上的確是低下階層以體力而非思想消磨閒暇、調節情緒,獲取認同的途徑,直至今天。在美國,自從六十年代的跑步風潮(jogging boom),耐力運動進入城市,也是以勞動修練內心的向度,讓城市人重新發現生活的意義。後來其角色讓位給極限運動(extreme sports),其保健功能全球分拆上市為帶氧運動(aerobic sports),以科學化的姿態成為最佳的保健工具;近年又被更強調身體協調與伸展也就是身心合一、沒那麼hardcore的派拉蒂(Pilates)與瑜伽等取代。今天在亞洲,很多人閒時騎單車練身體,出遊則成為另一種旅遊方式,兩者相輔相成。本書想寫的,正是瑜伽時代的單車運動。
冒險文學的洞穴比喻
任何一種文體,必須考慮作者的用意,有時還有讀者的期望,即讀者與作者的同謀,而抒情的文字容易忽略了後者。本書結集自發表於旅遊雜誌《To Go》的文章,以騎單車為核心的旅遊/生活札記,抒發騎單車多年的種種感興。作為旅遊文章的題目,他選擇以出遊的行程為經,途中的氛圍為緯,例如遊日本訪小津安二郎與黑澤明的墓,就滲出兩位大導演的藝術哲學,加上台灣男人特有的感性,並借用流行文化的符號(例:Ride it again, Joe.),塑造出資訊與感性並重的氛圍,就雜誌文章而言,任務超額完成。結集成書合而觀之,則寫出自從有了單車的生活,怎樣變得多姿多采。
單車是最具機動性的人力移動方式。是遊移的視點,是一下子發現「內在精神自我之擴大」,是一種敏銳的瀟洒,外在風景一掠而過,連貫與持久的也許只有心跳與思潮起伏,對,還有雙腿踩動與齒輪車輪轉動一連串規律的聲音。脫出城市生活的好逸惡勞或營營役役諸種工業化的人為外在束縛,身體重新成為個人的主軸,在受壓與釋放間,既強韌又脆弱,對周遭的感覺加倍敏感,作者重新發現身體、環境、在地的歷史文化對他的意義。單車運動最大的特點之一,是不斷「走出」場館,單車騎士的本質就是要不斷開拓新的路線;借助機械,不像長跑那麼受空間規限,卻又比外來動力的飛機甚至火車汽車深入本土質地,疲累的程度和與環境契合的程度往往成正比,耐力/極限運動與旅遊拉上了關係,個人感受與環境轉變直接扣連。這令人聯想到動畫《瘋狂約會美麗都》的後半部,單車手踩動齒輪帶動菲林捲動,變成投射在他們面前的公路映像,進而引導他們繼續踩下去。其實這是一個自我完成的系統,簡陋一點的版本是驢子懸於自己面對的一根蘿蔔,當然回報要美好多了。如果單車化為身體與環境的連繫,冒險文學記載的,正是機制運作的聲音,間接反映出其他。因此單車寫作注定要在心影與景致之間閃爍,一切都在流動,隨即變成過去,文字必需面對書寫對象已經消逝的事實。本書在「市場導向」與「個人導向」之間走鋼線,矛盾的解決唯有捕捉讀者的無意識(例如對「放浪」的嚮往),本書在此下了功夫。可惜無意識其實可以深化,可惜本書太早向文化符號與渲染式文字那種「強化」靠攏,變成一種老套的浪漫。
也許很多後來被歸類為「文學」的遊記,作者下筆時根本沒有想過會被當作文學。諸如大航海時代的船長日誌或南極艱險號擱淺在南極邊緣的浮冰時留下的日記,記載的是以探險操作等實務,背後是在險惡的環境保持清醒、與為後人留下改進基礎的奮進精神,可惜這種關係在今天靈光消逝的旅遊還能否在大眾媒體上生存,實在令人存疑,但願同道中人繼續在感動與觸動讀者之中擇善而固執。
「今天我們繼續航行,方向西南西。」——哥倫布《航海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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