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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2月22日 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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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家廊•曾經羨知青


http://paper.wenweipo.com   [2009-02-22]     我要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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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知青回到舊時地,感慨良多。

馬斗全

 知青,是多年來一個久盛不衰的話題,可是我卻從來對此話題避而不談。並非因自己不是插隊知青而對此話題不感興趣,而是感情複雜,雖然也有些話想說,卻又不知如何說是好。如今寫下這樣的題目,怕是會令許多知青驚訝不已的。

 我第一次切實見到知青,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後期一個秋天的下午。我初中畢業後,因文革而失學,回村裡種地了,用那時的話,叫做「回鄉知青」。但此「知青」與彼「知青」是不同的,所以實際生活中從沒人把回鄉知青當做知青,後來關於知青的沒完沒了的話題,也與我這樣的人無關,我返鄉後自然便成了與父輩一樣的農民。那次同一些人被生產隊派往河津縣靠近河灘的一個村莊拉蘆葦。說來可笑,我們隊裡買蘆葦是想搞副業,增加點收入,而在物資匱乏時代,想不到蘆葦竟然也屬統購品,是禁止買賣的。所以雙方隊長安排我們下午到,好等夜裡裝車運走。我們到該村時正好有一隊北京知青來到那裡,他們中有幾個小一點的,和我歲數差不多。停在巷口的馬車上裝著他們的鋪蓋,我至今還記得,一捆鋪蓋上寫著「北京九十六中 趙慧嫻」。當時我從那名字,無端覺得那是一位文靜漂亮的少女。她和她的那些同學們,也不能讀書了,而且離開了北京,離開了父母,來到了晉南的黃河邊。不知是出於好奇,還是閒得無聊,我的幾個同伴還去看了那些知青吃飯。他們回來告我說,那些知青用筷子叉著玉米饅頭搖了搖,扔得老遠,然後就哭了起來。我聽了,心中立刻升起一股莫名的同情。那天晚上,我們在星光下偷偷趕著大車拉著小車離開那村莊時,大家都提心吊膽,怕被公家人發現,我卻一直在想那些知青,那些嬌嫩的北京學生,在這荒涼的黃河邊,能生活下去嗎?直到我們的車隊竟真的被供銷社的人當道攔住了,才不再想那些知青的事。

 沒多久,我們公社也來了許多知青,多是北京和天津的。不知是因為自己與他們都有著失學的遭遇,還是什麼別的原因,我對知青一直懷有一種深深的同情。願與他們交流,願做他們的朋友。

 後來我到國防建設工地幹合同工,又認識了一些知青。一次,在烈日下幹活,我看一位姓曹的知青較能吃苦,幹得還像回事,就勸慰他,經過一段鍛煉後,慢慢適應了體力勞動,就不覺得怎麼苦了。他說,苦在心裡。每幹體力活時總要想到:若不設法離開,就要永遠幹這樣的活。工地上還有外縣一個天津知青,有人告訴我,他與當地一個姑娘結了婚,那女的家因他人軟,總是欺負他。我聽了很生氣,說那家人怎麼就沒長心肝。並且想,可惜他家不是我們公社的,若是我們那裡的,我會為那知青打抱不平的。

 同情歸同情,但知青們也每有令人難以理解不能原諒的地方。教莊稼人甚是看不起的,是知青們一些偷雞摸狗的勾當。最使我難以理解的是,知青們怎麼總是鬧不團結甚至打架。無論是「為了共同的革命目標」,還是因「同是天涯淪落人」,都該相互尊重相互同情才好,而他們卻多次打群架。兩個相鄰的村子,一個村住著北京知青,一個村住著天津知青,他們一見面就打架,而且打起來真狠。那次從公社開會回來,兩村的知青碰到一起,並不搭話便打起來,有一人被打成重傷,只好躺在地上裝死,才沒被再打。事後我問他們為什麼要打架,回答竟然是不為什麼。原來他們並無怨隙,更無仇恨,只是為了發洩心中的怨恨。他們不敢打當地農民,就只好打別村的知青。就因為這「不為什麼」的打架,我對他們的同情,淡了幾分。後來還聽說,別處的知青甚至打死了人,一個知青被判死刑。

 不但不能理解,而且令我憤憤不已的是某位女知青。一次偶然的機會,我認識了一位知青,我們兩人竟大膽地私下議論該不該讓知青插隊的問題。那小伙子姓衛,說他出身好,本可以去國營農場的,因為愛一個女同學,而隨她來到我們縣。後來有人告訴我,他所愛的那個女同學,為了脫離苦海,竟甘願玉體橫陳支書炕,隨後便得離開農村,而將姓衛的小伙子撇在了那裡。小衛是個老實人,他是最後一個離開那個村子的知青。

 大概誰也想不到,那些年,我同情知青和不能原諒知青某些行為的同時,卻在心裡暗暗羨慕著他們。因上邊的指示,也因我們那裡民風的淳厚,知青們享受著優待。生產隊為他們安排好住房,派專人給他們做飯。有的村知青少,就吃派飯。幹活時,他們不必擔心派上很重的活。比如以人力代替畜力拉車,我們是一人一輛平車,上坡或在犁過的地里拉車時,要使出渾身的力氣,每前拉一步,都能聽見心在咚咚地跳。我永遠不會忘記,我的一個夥伴,一次在田間拉糞土時拉繩突然斷了,頭搶在地上,地被撞出一個坑。知青們若也拉車,則是兩人一輛,一人在前面拉,一人在後面推,自然輕省多了。而且他們不必像我們一樣日日勞累,不想幹活時可以不出工,有的人甚至幾個月半年地「名在農村身在城」。更令人羨慕的是,那年頭大家都吃不飽,糧食是最金貴的,知青們所得到的口糧比我們多。所以我曾不止一次地想:如果自己也是個插隊知青,該有多好。如此羨慕知青者,不止我一個。粵東有位農村青年鄧炳昌,我的同齡人,曾冒充知青去外地下鄉。這是好多年後才聽說的,如果當時知道有這等事,我也可能謀求「插隊」的。

 平心而論,當年的事實是,知青雖然被貶到了農村,卻還依然高我們一等。雖說受了不少苦,但比起我這樣的同齡人來,還是強了許多。尤其比起農村那些不幸出生於地富家庭的青年來說,更是強了百千倍。那些青年所遭受的苦難和屈辱,知青們是絕對體會不出的。可惜有的知青竟還以侮辱和欺負那些人為樂,或表明自己的「革命」。

 知青們開始陸續返城後,我認識的小衛小曹等,還有我不認識的趙慧嫻,先後都回北京或天津了。那許多人被誤了青春後,文化水平較低,又無什麼技能,在城裡一定還會有許多苦悶和不滿。他們走了,我仍面朝黃土背朝天種我的莊稼,「知青」這一概念,隨之也就從我腦中消失了。

 文革結束後,恢復高考,我僥倖上了大學,「知青」二字復又更加頻繁地出現在我的腦中。這不是因為我們同學中有不少人曾插過隊,而是因為從那時起,知青話題乃至進而形成的知青文學,便沒完沒了地出現在出版物中。知青所遭受的種種苦難,他們的不平和心靈上的創傷,被反覆訴說,彷彿他們是世上最不幸的人群。那些文字自然又勾起我舊日的同情,同時又使我不由得想到,我當年曾深深同情知青們的不幸,怎麼這許多知青寫的文字,竟沒人同情當年更不如他們的「我們」,還有更不如我們的那些出身不好的同齡人?

 我再一次羨慕甚至有些嫉妒知青,是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後的那段日子。知青插隊時間可以算工齡,我這樣的「回鄉知青」,儘管在生產隊幹活時肯定比知青們幹得好,卻不能算工齡。就連在國防建設工地幹合同工的日子,也不能算工齡。我屬「老三屆」,參加工作時已三十大幾了,與同時畢業的那些歲數小許多而當過知青者相比,工齡要少許多年。工齡短工資也就低了些,分房等等事自然也都受損失。一向寬厚隨緣的我,這次真有些心理不平衡了,並且懷疑政府制定有關政策的依據。不平之後,只好埋怨自己,在一個將城市和農村分為兩個世界的社會裡,誰教自己出生在農村呢?

 那該詛咒的年代,毀掉的絕不止是一代人的青春,給中華民族造成的巨大災難,更是無法言說。好在過去的已經過去了,現在大家的日子都比以前強多了。不忘記那個年代,是應該的,回憶並記錄下那個時代,更是必要的,但我不贊成有些知青對過去的苦難一直耿耿於懷,同時也不願意聽某些人講什麼「青春無悔」。一次看電視,一群早已回了城的知青聚在一起同聲高喊「青春無悔」,我便即刻換了頻道。他們這種腔調,無論是矯揉造作,還是竟真的那麼想,都令人非常討厭。這些人,無疑更加淡化了我保留在心底的對知青的那份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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