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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內錄有兩散文家虎丘之文,相映成趣。 作者提供
黃仲鳴
去歲暑假,偕友遊江南,道經蘇州而遊虎丘,此不可不至也。《吳越春秋》:「闔閭塚在閶門外,葬三日而有白虎踞其上,故曰虎丘。」又曾閱《陶庵夢憶》,張岱記中秋之夜到此一遊;又嘗讀李流芳的《遊虎丘小記》,其文其景,常縈腦海,遂乘車而往,一睹芳顏為快。
誰知竟大失所望。但見旅團一簇簇,霸佔勝景,如浪濤捲湧,欲攝一佳景而不可得;遊人喧嘩,雅興盡失矣。
乘讀史景遷《前朝夢憶》,翻出當年所閱之書:《山水幽情》複看一遍。此為導讀之書,是台北時報出版社於一九九二年所出《中國古典文學賞析精選》叢書之一,書中即拈出李流芳和張岱兩文,相對而讀,確饒趣味。
李流芳和張岱俱為晚明中人,兩人意趣,迥然不同。李流芳說:「虎丘,中秋遊者尤盛,士女傾城而往,笙歌笑語,填山沸林,終夜不絕,遂使丘壑化為酒場,穢雜可恨。」我所見之虎丘,非在秋涼之際,卻暑熱侵身,更覺不耐。張岱則不同了,他說:
「虎丘八月半,土著流寓,士夫眷屬,女樂聲伎,曲中名妓戲婆,民間少婦好友,崽子孌童,及遊冶惡少,清客幫閒,傒童走空之輩,無不鱗集。」
一個說是「穢雜」,一個曰「鱗集」,由此可見二人的品味。李流芳所喜者,是寧靜虎丘:
「予初十日到郡,連夜遊虎丘,月色甚美,遊人尚稀,風亭月榭間,以紅粉笙歌一兩隊點綴,亦復不惡。然終不若山空人靜,獨往會心。」
《山水幽情》說,「李流芳行文不疾不徐、不慍不火,自有一種雍容典雅的氣度」,不錯,「夜半月出無人,相與趺坐石台,不復飲酒,亦不復談,以靜意對之,覺悠然欲與清景俱往也。」此文被喻為「宛如一幅恬淡沖和的高士對月圖」,確是。
反之,張岱這富家子弟,要他靜坐賞月,不飲酒浪談,難矣。
「天暝月上,鼓吹十百處。大吹大擂,十番鐃鈸,漁陽摻撾,動地翻天,雷轟鼎沸,呼叫不聞。」
這情景,實為張岱至愛。而其後的「絲管繁興,雜以歌唱」,「更深,人漸散去,士夫眷屬皆下船水嬉。席席徵歌,人人獻技,南北雜之,管絃迭奏」;而到了三鼓,「月孤氣肅,人皆寂闐,不雜蚊虻;一夫登場,高坐石上,不簫不拍,聲出如絲,裂石穿雲」,任何一更次,張岱俱無「靜意」,《山水幽情》指他:「懂得品味寂靜之趣但是卻不是個甘於寂靜的人」,確是的評。
史景遷說他:「生活是光彩耀目,審美是人間至真。」我想,虎丘「鱗集」之景,以至於「人皆寂闐」、「一夫登場」之象,正是他「審美人間」的一種情懷。他豈會如李流芳那般的無談、無酒,甘於靜寂?
一個虎丘,名家筆下,卻成了兩個虎丘。他日再遊,必深深體味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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