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談新事入舊詩
余劍龍
拜讀董就雄博士的《新詞入舊詩淺談》及《新詞入舊詩續談》,憶起多年前就讀嶺南大學中文系時曾研究此題。如今香港詩界終於開始討論「以新入舊」的課題,故希望將當年粗淺的研習成果與各方家分享。在舊詩中書寫現代事物,大略可分為直接引用、異語、題序及非獨立處理等方法,其中各有優劣。本文先討論直引現代事物字詞的問題。
其實黃遵憲早已提出,要在詩歌創作中直接引用現代事物字詞,其詩亦多見西方世界新事物,如《今別離》的「快乘輕氣球」、《海行雜感》的「海行望我地球圓」等等。清末學人欲以西學救國,直引新事物不只得風氣之先,而且成為國人窺視新奇世界的窗口,其文學審美的可行性未被詳細討論及嘗試。今時今日,現代事物已經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舊詩卻離生活愈來愈遠,如何籌量審美上協調,是我們現代詩人要處理的問題。
破壞審美距離
文學之所以動人,讀者必須在一定距離之外,對作品進行審美活動,然而新事入舊詩,容易干擾這審美距離。試舉陳冠璋《雨霽乘隧巴歸家》(《第十一屆全港詩詞創作比賽—律詩獲獎作品》)為例說明:「雨霽晴光耀日斜,夕陽催客漫歸家。絳虹萬丈穿雲海,春色無邊醉晚霞。堪笑人間多幻化,休思身外任諠譁。又登彼岸非舟渡,科技今朝自足誇。」詩作尾聯直引「科技」這現代日常生活的名詞,作為「實用世界中的一片段,它和人發生過許多實用的關係。人一看見它,不免想到它在實用上的意義,發生許多生活的聯想。」(朱光潛:《談美》,頁19)讀者容易從「科技」聯想到「電腦」、「寬頻」、「微波」、「人工智能」等欠缺古典詩意的同類事物,這些聯想太近於現代生活,容易將人從古典世界的詩意馳想拉回現實,審美距離易受破壞。
然而,部分詩詞雖有此問題但程度較輕,因為詩詞的審美價值是以文本的整體作為評斷對象的。(童慶炳:《中國古代心理詩學與美學》,頁13-22)詩人透過深化現代事物的審美意義,可以淡化它所蘊含的實用性以及審美距離的問題。以三閑的《特區建迪士尼》(《一郡三閑集》網頁)的頷聯「是非勢必稱貍虎,黑白何須論米奇。」為例,詩人自註「貍與虎俱貓科。稱貍虎者。蓋指鄧公貓論」,「鄧公貓論」則指鄧小平「不論黑貓白貓,捉到老鼠的就是好貓」的言論。以「貍虎」與「黑貓白貓」均屬貓科而相替換。「貍虎」與對句的「米奇」詞性相對,是同屬動物類的工對(「米奇」是老鼠)。而對句中的「黑白」既是「米奇」的毛色,又雙關「是非黑白」的含義。「米奇」這項現代事物所能產生的審美效果,可以因為對仗的形式和含義的雙關性而獲得深化,它所蘊含的實用性亦因而被淡化,讀者的詩意馳想較難被拉回現實的實用世界。
然而,藉著解讀而獲知的形式和內容深度,雖然有助提高直引現代事物的審美效果,但詩詞作為一種時間藝術,解讀所得與審美過程中即時性的直覺感受具有時間上的距離,出現太遲的淡化作用會否於事無補,實在值得深思。
不能構成知覺的完形
依據完形心理學,人類對形的知覺具有物體組群的傾向。(孫名之等譯:《心理學導論》上冊,頁202)雖然文學並非直接以視覺知覺形狀,而是以文字聯想心像,但吳晟早已在《中國意象詩探索》(頁116)中將完形知覺引申應用於文學審美之上。詩詞如直引現代事物,現代事物的審美距離和詩詞中其他部分的審美距離的不一致,會使讀者在審美時,將現代事物與古典事物各自組群,令詩作整體難以在讀者審美活動中成為統一的完形。
當讀者看到詩詞中的現代事物,會嘗試再造現代事物的形象,以便將它們納入古典世界之中,形成統一完形以作整體的感知。以噓堂《浣溪沙.即景次姑蘇一少韻》(「網路古典詩詞雅集.詞萃」網頁)的一聯「雪合街道莫畫蕉,城中都是水泥橋」為例說明。讀者為了將句中詞語與古典世界統一,便傾向把「城中都是水泥橋」斷句為「城中/都是/水/泥/橋」,而不是「城中/都是/水泥/橋」,令「泥」字解作玷汙弄髒的動詞,而非作者原意的水泥所造的現代橋樑。
又如鄒穎文的《蘇幕遮》(《第十二屆全港詩詞創作比賽--填詞獲獎作品》)全詞如下:「對熒屏,搖滑鼠。一觸神遊,彈指知今古。二酉圖書藏雅虎,網驛飛馳,醉夢尋羈旅。 想停雲,離別緒,魚雁輕傳,鍵送幽思句。休使洪喬拋水去,電子詩筒,走遍天涯路。」詞中的「滑鼠」、「雅虎」、「電子」等直引的現代事物雖然能自成組群,但其字數比例只佔全詞一成。其餘部分如「二酉」、「醉夢」、「羈旅」、「停雲」、「魚雁」、「洪喬」等古典詞語組成另一更大的古典群落,詞中的各部分因而未能構成完形,讀者讀來會有奇怪和不統一的感覺。
不符合期待視野
並非每一首直引現代事物的詩詞,都會出現有關完形知覺的問題,但即使整首詩詞的元件能夠構成單一的完形,亦並不意味著它能夠通過期待視野的考驗。朱光潛曾指出讀者會對成為習慣的形式心存期待(expectation),如果看到的形式恰如預期,就會產生快感,否則就不免失望(朱光潛:《詩論》,頁30)。現試舉李凡《疏影》(「網絡古典詩詞雅集.詞萃」網頁)全詞說明:「今天夜裡,感覺有點冷,還有些累。坐在窗前,對著熒屏,無端勾動鄉思。童年那笑聲還在,騎竹馬,蕩鞦韆戲。呼拉圈,無慮無憂,跌撞滾爬兒肆。 奇怪這麼想起,氣溫好像是,添了暖意。外面寒流,身上單衣,竟互相包容地。然而腦海昏昏也,懶懶也,心疲神睡。待夢中,掠影浮光,別是另番迷醉。」此詞全由現代事物和現代漢語構成,足以產生知覺完形。但詞中充斥大量現代漢語,並不符合讀者對詩詞「古雅」的期待視野,產生期待失望,令審美活動受到負面影響甚至中斷。除非讀者對這類詩詞有廣泛的前文本閱讀經驗而擴大了接受的範圍,否則這類詩詞難以感發起一般人的美感經驗。
總括來說,直接引用現代事物字詞於詩詞的問題不少,其實處理現代事物以入詩詞,尚有異語、題序及非獨立處理等方法,如配合應用則可以補其不足。關於這些方法的種種,留待另文再和各位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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