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海娜
「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無論是「埋香塚飛燕泣殘紅」、「風雨夕悶制風雨詞」,還是與寶玉相惱,《紅樓夢》中的林黛玉眼淚都流得那樣淒婉動人,使得林妹妹絳珠還淚的印象深入人心。但是林妹妹也有著雅致淘氣的一面,不知人們是否忽略?有一次,林妹妹指著李紈說,「這是叫你帶著我們做針線、教道理呢。你反招我們來,大玩大笑的。」且慢看,到底是誰在領著頭兒玩笑?
在大觀園裡,眾姐妹玩笑,林妹妹但凡開口,大抵不俗。君不見「秋爽齋偶結海棠社」,雖是探春下的貼,起的社,到底還是林妹妹倡議的雅中雅,要大家先把這些姐妹叔嫂的字樣改了才不俗,於是各人一時忙起別號。探春因說,我最喜芭蕉,就稱「蕉下客」吧,黛玉馬上笑道:「你們快牽了她去,燉了脯子吃酒」,又說「古人曾云『蕉葉覆鹿』,他自稱『蕉下客』豈不是一隻鹿了,快做了鹿脯來」,眾人聽了都笑起來。再看「村姥姥是信口開河情哥哥偏尋根究底」一回,劉姥姥正講一個女孩兒雪下抽柴的故事,忽然南院馬棚裡就「走了水」也就是著火了。火撲滅以後寶玉且忙著問劉姥姥:「那女孩兒大雪地作什麼抽柴草?倘或凍出病來呢?」賈母道:「都是才說抽柴草惹出火來了,……再說別的罷。」寶玉聽說,心內雖不樂,也只得罷了,但是他心中只記掛著抽柴的故事,因悶悶的心中籌劃。這時候探春來和他商議「邀一社」的事情。寶玉道:「老太太又喜歡下雨下雪的.不如咱們等下頭場雪,請老太太賞雪豈不好?咱們雪下吟詩,也更有趣了。」這時候林黛玉又開口了,只見她忙笑道:「咱們雪下吟詩?依我說,還不如弄一捆柴火,雪下抽柴,還更有趣兒呢。」說著,寶釵等都笑了。這是打趣寶玉呢,因為只有寶玉會認真惦記那講了一半的故事。雖然大家都曉得寶玉的呆性,但如此這般可以恰如其分打趣玩笑的也只有黛玉一人。
若說眾姐妹中是誰使眾人「哄然大笑」「笑個不住」,令史湘雲笑得連人帶椅子都歪倒了的,又非林妹妹莫屬。且看42回「瀟湘子雅謔補餘香」,曹雪芹先生濃墨重彩地描寫林黛玉那雅致的淘氣,看到這裡,相信許多讀者也不禁莞爾。比如惜春因為要畫園子就向姊妹們的詩社請假,看那黛玉怎麼問惜春:「我且問你,還是單畫這園子呢,還是連我們眾人都畫在上頭呢?」惜春老實,就說老太太叫連人都畫上才好,又說「我又不會這工細樓台,又不會畫人物,又不好駁回,正為這個為難呢。」黛玉馬上說:「人物還容易,你草蟲上不能。」李紈道:「你又說不通的話了,這個上頭哪裡又用得著草蟲?或者翎毛倒要點綴一兩樣。」黛玉笑道:「別的草蟲不畫罷了,昨兒『母蝗蟲』不畫上,豈不缺了典!」眾人聽了,都笑起來。黛玉一面笑得兩手捧著胸口,一面說道:「你快畫罷,我連題跋都有了,起個名字,就叫作《攜蝗大嚼圖》。」眾人聽了,越發哄然大笑,前仰後合。只聽「咕咚」一聲響,不知什麼倒了,急忙看時,原來是湘雲伏在椅子背兒上,那椅子原不曾放穩,被她全身伏著背子大笑,她又不提防,兩下裡錯了勁,向東一歪,連人帶椅都歪倒了,幸有板壁擋住,不曾落地。眾人一見,越發笑個不住。寶玉忙趕上去扶了起來,方漸漸止了笑。說到這裡,不免要提的是一直以來一些讀者對林妹妹的誤會,認為這是林妹妹對劉姥姥的嘲諷,好像大家都憐貧惜老的,就你林黛玉一人刻薄,甚至要質問林妹妹「什麼氣味?什麼心田?」我要說的是,倘若林妹妹因此被詬病的話,那跟著大笑的眾人與她豈不是「五十步」與「一百步」之差嗎?況且當日老太太帶著劉姥姥遊園的時候,誰沒取笑過劉姥姥?甚至鴛鴦、鳳姐等,無論主子奴才,皆故意設局,拿她湊趣。這不過是當時的社會狀況中各階層相處的實況,所以不宜單純地用現在的道德標準去套古典小說中的人物。否則這一回就不是「瀟湘子雅謔補餘香」了。
再往下看,因為惜春真為畫園子的事發愁,眾人就替她出主意。寶釵是個博學的,一時間就講出大篇的理論,還細說起要什麼樣的工具來:「頭號排筆四支,二號排筆四支,三號排筆四支,……再要頂細絹籮四個,粗絹籮四個,擔筆四支……浮炭二十斤,柳木炭一斤,三屜木箱一個,實地紗一丈,生薑二襾,醬半斤。」黛玉忙道:「鐵鍋一口,鍋鏟一個。」寶釵道:「這作什麼?」黛玉笑道:「你要生薑和醬這些作料,我替你要鐵鍋來,好炒顏色吃的。」眾人都笑起來。寶釵還認真解釋。那黛玉又笑著拉探春悄悄地道:「你瞧瞧,畫個畫兒又要這些水缸箱子來了。想必她糊塗了,把她的嫁妝單子也寫上了。」探春「噯」了一聲,就笑個不住。
看看曹雪芹先生筆下的林黛玉,一會兒打趣惜春,一會兒又用「春秋」的法子編排劉姥姥,一會兒又打趣寶釵,連寶釵也笑得動不了,禁不住說:「怪不得老太太疼你,眾人愛你伶俐,今兒我也怪疼你的了」。真如寶釵所言,世上的話,到了鳳丫頭嘴裡也就盡了,但因不識字,不過是世俗取笑。惟有顰兒這促狹嘴,撮其要,刪其繁,再加潤色比方出來,一句是一句。難怪李紈說:「你們聽她這刁話。她領著頭兒鬧,引著人笑了,倒賴我的不是」。
近日我讀紅樓,見如此之處頗多,林妹妹的話淡淡的,回想卻有滋味。於是常常掩卷沉思,感歎多愁善感的林妹妹竟也這般有趣,可見她正是聰俊靈秀乖僻邪謬集於一身,正如薛寶琴所見「林黛玉是個出類拔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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