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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記憶與歷史的追問
任 明
《高考1977》在內地已上映多月，回想當初，我因為看的是內部放映版，也可以說是一定程度上的初剪版，總覺得自己對公開放映的版本所知不多，沒什麼發言權。據說毫無必要的裸鏡確實被剪掉了，而處處迴盪的「恢復高考比高考本身更重要」的主旋律卻保留了。我對這一點有所非議，是因為覺得電影可以煽情、可以唯美、可以一廂情願地純潔美好，卻不可以說教。藝術上無力觸及的理性思辨可以用話語來代替、來表白嗎？對於這一點在藝術作品中的正當性，我深表懷疑；正是在這一點上，《高考1977》成了我最近看過的電影《南京！南京！》的對立面：前者力圖用一個價值觀過分正確明朗的故事來表達一個歷史事件的深遠意義——雖然這一事件的價值也確實可以說是正確而明朗的；後者則以多重的視角表達了歷史的曖昧與沉重：我們所知道的與我們所想像的都代表了什麼？
一
會去看《高考1977》，是因為對那一段歷史事件感興趣。發生在30多年前神州大地上的一幕幕往事，彷彿都是今天的肇端，塑造着我們的一舉一動、衣食住行，甚至所思所想。作為15年後（1992）高考制度的勝出者，我願意重溫使這一切成為可能的歷史時刻。
在《高考1977》中，這似乎是一個人的英明決定，那就是在電影中不斷被提到的「鄧小平」，而事實、史實也確實如此。在百廢待舉的國家內率先恢復高考，是正式復出工作（以1977年7月21日中共十屆三中全會閉幕為標誌，是次會議通過了恢復鄧小平黨政軍領導職務的決議）還不到兩周的鄧小平在科學和教育工作座談會（1977年8月4-8日）上宣佈的：「今年就要下決心恢復從高中畢業生中直接招考學生，不要再搞群眾推薦。從高中直接招生，我看可能是早出人才、早出成果的一個好辦法。」（中央文獻出版社《鄧小平決策恢復高考講話談話批示集》）因為對「高考1977」那一段歷史的陌生，因為對影片中那種毫無保留的讚揚的疑惑，反而促使我在某種程度上接近了「歷史」。我在互聯網上查到了有關恢復高考的過程。不過，電影中所講述的並不是應屆高中畢業生的故事（我對他們的故事也懷有深深的好奇），而是一群「紮根」在黑龍江建設農場的知青的故事。恢復高考對他們來說，毋如說是提供了一個重新選擇、回到自己思念已久的家鄉——在電影中這個家鄉是「上海」——的機會。「紮根」的「不情願」、思鄉的情重在幾次三番想自殺的小根寶身上體現無疑。可惜的是，在「不讓上學」中度過中學的他根本無法備戰高考的悲劇，無法匹敵影片中壓倒一切的對恢復高考的青春熱情。小根寶作為時代大潮中真正悲劇性的人物，他身上的社會意義被導演以個體的悲劇、生命的悲劇抹去了。小根寶因為一次意外血灑東北的黑土地，他的死亡與不幸因此都可以有了另外一種說法。
二
《高考1977》公映以後，與我最初的感動相似，我讀到了很多同樣感動、緬懷前輩的青春，追憶高考對一代人、對中國的意義的文章。然而也漸漸聽到了不同的意見。首先是同事對《高考1977》鋪天蓋地甚至走進北大的首映、獻映活動感覺不滿，覺得一部電影獲得這樣大規模的注意力意味着電影領域資源配置的「不公」。我馬上體會到了她的正確與敏感。然而，值得安慰的是《高考1977》並非一無是處，畢竟真有打動我的地方——知青們在樹林中的奔跑，阿三的淚水——國產電影拍成這樣不容易，我這樣為自己的感動辯護。然後讀到了親歷歷史者對電影中所表現的那一段歷史的不滿足：沒寫出當時人與人之間的嫉妒、勾心鬥角，美化了，溫情了；一些場景不符合當時農場的實際情況；沒寫出單位、領導對報考者的阻撓、打壓。然後是一些冷靜的、持批判立場的觀者站在今天的角度，對影片缺乏對過去的反思的不滿足；他們與一些親歷者的想法相似，認為影片對那一段歷史美化了，簡單化了。他們站在反思歷史的角度，認為只有秉持「批判」的大旗才能得到歷史的真相，才能創作出有價值的東西。一個有趣的現象是，很多並沒有經歷過那一段歷史的觀眾很為影片所描述的思鄉之情、兄弟之誼、父女之情以及知青們為命運的掙扎所感動，而經歷過那一段歷史的人卻不乏有「感動，但並不全然如此」的遺憾與質疑。這裡面似乎體現了不同的觀眾在電影中所追尋的不同的東西。沒經歷過那一段歷史的人也許追求的只是藝術上的感動、敘事的流暢與合理；而親歷歷史者卻不由自主的要在影片中追尋自己青春的記憶、歷史的真相，所以稍有差池，就心生疑慮，「不得不說」。
三
一部電影創作出來以後，創作者的立場自然要接受各方立場的檢驗。《高考1977》作為一部向建國60周年獻禮的主旋律影片——它出品的時機與作品的內容都讓我不能不做這樣的聯想——想必是得到了主管部門的首肯，才會享受那樣大規模的宣傳活動與好評。以一部電影、以充滿感恩的心去記述一段對中華民族產生重大影響的歷史轉折點，難免無法做到全面、客觀；對這一點感到不滿的人，毋如說是強求了。然而，在大多數人回首蹉跎歲月感歎無限的時候，在青年一代緬懷前輩青春倍感激昂、甚至不乏「珍惜今天」的吶喊的時候，思考一下為什麼有人會對這種「別樣的青春」的描述感到不滿，也許是值得的——雖然這種不滿只是微弱的一小部分。我想，這種不滿毋如說是對今天的不滿的一種反映吧？對今天的不滿意、不滿足會導致對歷史上浮現的美好——儘管只是在電影中浮現——的懷疑，尤其當這個「歷史」似乎和今天是一脈相承的時候。是「它」在公認的意義上，創造了全部今天的歷史。
對於電影評論，我希望、也習慣做的是就事論事，不以自己的價值觀強加於電影作品。評論者當然可以依照作品本身的邏輯指出它的價值觀欠妥與邏輯混亂之處。然而，面對《高考1977》這樣一部價值觀與情感都非常明確單純的作品，除了肯定它無可置疑的價值觀與情感正確之外，圍繞作品的評論所披露出來的史料，個人的感受，評論者的不滿，無疑也向我們呈現了更多的歷史與現實的值得考慮、值得爭論、值得駐足之處。回眸之下，中國迄今是否還有《高考1977》那種青春的熱情與激情？這恐怕是這部電影既滿足了人們的心理需要，收穫好評，也令一部分人覺得這樣的美化、簡化於今天何益的原因所在。
（透視《高考1977》系列．之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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