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大圖片
■對於徐冰的《天書》,香港讀者並不陌生。
文:尉瑋、張俊峰 攝:梁小島
徐冰離開中國的時候,是90年代,那時的他,因為《天書》中的「偽漢字」,而引發了「徐冰現象」;回來的時候,他成了中央美術學院副院長。從《天書》,到《塵埃》,到《木,林,森計劃》,他是人們眼中中國當代藝術的先行者。
在《七十年代》一書中,徐冰說到了自己的七十年代,文章名為〈愚昧作為一種養料〉。他回憶着自己學畫的時光,那個在收糧溝村插隊、作為一個中央美院的學生,在安靜的畫室中畫着歐洲經典石膏像的時光。與那幫「星星美展」的「革命青年」相比,他屬於有機會獲得正統學院派訓練的一群,但他羨慕那些「在野畫家」,那些被他稱為「青年領袖式」的年輕人,對於他們身上的反叛與覺悟,有着一種深深的敬意。
他用「愚昧」形容當時的自己-覺悟得較晚,通過努力來獲得成功,一心考慮的是藝術的事情。「從北大三角地、西單民主牆、北海公園的星星美展和文化宮的四月影會,到高行健的人藝小劇場,我都親歷過,但只是一個觀看者。『四五』運動,別人在天安門廣場抄詩、宣講,我卻在人堆裡畫速寫,我以為這是藝術家應該做的事。」(〈愚昧作為一種養料〉)
但那愚昧也能成為一種養料。他在文章中說:「……我們這代人思維的來源與方法的核心,是那個年代的。從環境中,從父母和周圍的人在這個環境中接人待物的分寸中,從毛的思想方法中,我們獲得了變異又不失精髓的、傳統智慧的方法,並成為我們的世界觀和性格的一部分。這東西深藏且頑固,以至於後來的任何理論都要讓它三分。八十年代,大量西方理論的湧入、討論、理解、吸收,對我來說,又只是一輪形式上的『在場』。思維中已被佔領的部分,很難再被別的甚麼東西擠走。在紐約有人問我:『你來自於這麼保守的國家,怎麼搞這麼前衛的東西?』(大部分時間他們弄不懂你思維的來路)我說:『你們是波易斯教出來的,我是毛澤東教出來的。波比起毛,可是小巫見大巫了。』」
1990年,徐冰移居美國,2007年回國就任中央美術學院副院長。從1987年的《天書》到由2008年起至今仍在進行中的《木,林,森計劃》,回望自己的作品,徐冰說那些最有價值的部分,仍然來自於自身文化的承襲。從七十年代到新千年,原來所有的,從一開始就已經醞釀。他說:一個人的藝術志向不是自己安排的,而是回頭看時的領悟,面對現實,有問題就有藝術。他還說:藝術是宿命的,就是誠實的,所以,它是有價值的。
愚昧作為一種養料
把「愚昧」作為一種「養料」,徐冰解釋說:「『愚昧作為一種養料』,是作為中國人怎樣回頭看待我們的背景。回憶那段時光,會有很多不堪回首、甚至憎恨的東西,但必須穿透這層憎恨,找到其中有營養的東西。」
不只是從不堪回首和憎恨的東西中找到有營養的東西,也是反觀己身,從自己曾經懷疑過的經歷中發現價值所在。「我當時得益於自己可以在中央美術學院做學生,在安靜的畫室中畫石膏像,有學院式的訓練。但是同時我又羨慕像『星星』啊、『今天』啊他們那種青年領袖式的。今天反過來想,這兩個部分的年輕人其實都有進步的內容,在文革之後去獲得政治上的空間,無疑是進步的。但是像我這樣的人呢,看上去是一種愚昧的一群人,但其實在當時潛心做這種非常學術的純藝術也有進步的內容,只是不同的方式和傾向。」當年的潛心所學,經過十多二十年,綻放出了光芒。這也是種緣分吧。
其實徐冰當年羨慕「星星畫派」是多慮了,作家阿城當年也是星星畫派的,接受我們訪問時,他說起星星畫派和中央美院「八五運動」的區別:「兩者不是誰高誰低的問題,問題只是體制。參加星星的人都不和體制合作,沒有參加美協,沒進入體制,就像我這樣的。至於八五運動呢,他們是體制內的人,也敢去做和體制要求不合的事。體制裡的人要吃工資,他們那麼做路子就斷掉了。我們星星的人幾乎沒得到什麼,但也不會失去什麼。」
市場是把雙刃劍
徐冰離開的時候,中國藝術家有一個相對寬鬆的空間來製作自己想做的藝術,藝術圈和文化圈一樣消沉,藝術家沒有經歷過藝術市場的機制,整個藝術界對國際當代藝術基本上不了解,沒有直接參與的經驗。去國近二十年,中國當代藝術又比當時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他離開時是抱着了解西方當代藝術怎麼回事的目的,去試試這個東西到底有多難。經過這麼多年,在他看來,中國藝術圈對西方當代藝術和當代文化了解多很多,從當時的比較盲目、比較主張西方化,發展到現在比較有意識地關照自身文化的主動性。另外,中國藝術市場的形成,也得到國際的關注。
但是,問題也伴隨而來。
「現在呢,也沒有意思,因為整個藝術圈,現代藝術的領域在我看來已經不是很有意思,不論是國際還是中國。從這麼一個大的框架下,本身的問題和國際的當代藝術的問題一樣。商業的介入,藝術市場的出現,讓藝術家特別的興奮-原來這個東西不僅只是自己熱愛藝術,因而成為畫家,沒想到還可以有很好的收入。過去曾經有很多成績和積累的藝術家、剛剛成名的藝術家、藝術院校的學生,對藝術市場都有一種興奮在裡面。」徐冰說。
這就像一把雙刃劍,對西方對中國當代藝術的關注,以及中國當代藝術在國際大環境中的地位,有一定的好處。不利的是它讓本來很有希望的一些藝術家,在還沒有走到自己應該走到的地方時,已經被這種金錢、誘惑和機會過早地捧殺了。
天價的中國藝術?
現在中國藝術圈很大的一個爭議是藝術作品的拍賣和天價。阿城對我們說過:「2007年9月,尹吉男,劉曉東,還有我,三個人在一面牆上畫了十個人-你知道劉曉東的那幅《三峽大移民》拍了兩千多萬人民幣-畫十個人,當時不知道可以拍到多少。然後就在拍賣前一天,劉曉東把牆上的畫塗掉了。塗料還專門設計過,恢復不回來的。那麼做就是想說:中國當代藝術可以是高風險投資,也可以是一分不要。」
徐冰對天價問題看得比較淡,「中國當代藝術受到這樣的關注,也就是說:一個藝術家那麼容易成功,那麼容易獲得天價,這確實是在任何一個時期都沒有過的。當然,任何東西都有原因和道理的。這中間最主要背景是中國的崛起,以及中國在國際事務中的地位、對國際的政治經濟平衡關係上的重要性。西方關注中國當代藝術,一方面是希望從中獲得一種對中國意識形態、社會動向和社會趨向的敏感的信息。因為藝術是意識形態、社會形態的一個部分,而且是敏感的一個部分。」
另外一方面,他提醒說,中國當代藝術也吻合了西方對中國的預設。「中國藝術家對我們歷史的一種反省和調侃,是一種自嘲,既針對歷史,也針對現狀。西方人對中國當代藝術的這種關注,其實是希望找到一種他們熟悉的感覺:比如對文革的調侃,對政治符號的調侃,對天安門的調侃,對解放軍的服裝的調侃,對社會主義象徵性符號化的調侃……這是他們意識中的一種吻合,因此這種東西特別容易受到追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