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有一年夏天,帶了幾張CD和幾本書來看你。坐在你的書桌旁,隔著半掩的窗戶,望向露台外的海灣一角。你端來一壺花茶,我們便一起聽馬勒,一起喝茶,不一會,你說︰出去看看。走出露台,陽光從海灣那邊湧過來,燦花花的一大片,要皺一皺眉,把瞳孔收縮,好幾秒才校正了焦點,再把眉頭放鬆,才可以適應突然湧至的光暈。
你指著海灣對岸的遠山,說︰「知道那裡是甚麼地方嗎?」當然知道,便說︰「實在喜歡海灣。」喜歡這海灣,在陽光蒸發下銀粼粼一片,很有點煙水茫茫,卻看不見這樣那樣的暗湧,從露台望出去,視野豁朗,你說︰「黃昏之後,這海灣更好看呢。」我說︰「大白天的風景也不壞。」卻在想像,那躲在風景背後的一句話。
走回室內,眼前依然是一團眩目的光暈,好幾秒鐘之後,室內的景象才能在眼前調整過來,回復本來樸素的面貌。在望向露台外海港一角的書桌前,談起一些往事,談起熟悉或者陌生的人,有些人從這裡到那裡,有些人從那裡來這裡,就像從室內走出露台,在燦花花的光暈裡感到目眩;或從露台走回室內,適應不了忽然轉弱的光度。兩個人有太多話要說,音樂很好,花茶也很好,於是都靜默了。
靜默夠了,你便帶引著我,從灣畔的房子走出塵土飛揚的大路,穿過了一幢幢在施工的樓房,走下山崗,在敷著灰色水泥和架著褐色鋼筋的建築物縫隙,也窺見一小幅一小幅的港灣,你說︰「遲些時工程完了,一切都會改觀。」我們沿著大路轉到泥路,一會兒避開一個泥滘,一會兒繞過一堆沙土,身旁不時有推著獨輪車或扛著大樁的工人走過,轉一個彎,迎著粼閃閃的海灣走去。
你一再說︰「這裡的生活簡靜,遲些日子房子都蓋好了,便可以安頓下來了。」你似乎要我明白,路不好走只是由於工程正在進行,眼前的紛亂只是過渡期……然後又跨過了路旁的幾塊敷著水泥的木板,避開一輛運載建築材料的貨車。
拐過海灣一角,走出公路的時候,停下來看那給陽光蒸曬得有點沸騰的海灣,看那銀白裡的灰濛濛,你問:「從那邊望過來,會不會也是如此好看?」也不大清楚,每次經過這海灣,都會猜想對岸最高的山峰,叫什麼嶺?倒轉了觀看的方法,還可以辨認出倒轉過來的山嗎?
或者推翻先前的想法,相信最高的山峰,有一個熟悉但一時叫不出來的名字;在海灣的另一邊走過不知多少次了,只記得那一帶曾經是明麗的水鄉,有古老的圍村,有入圍村的石橋,有寬廣的曬場。也許,回去後也應到那裡走走,隔著海灣看過來,好好記住,下一次告訴你倒過來看的感覺吧。
也許,若干年後,這裡和那裡隔著海灣遙望,都可以看見沿岸鱗次櫛比的高樓了,便說︰「圍村快要給移平了,不多久就會像這兒一樣,揚起一陣塵土了。」你說︰「那時候你乘船過來好了,我在碼頭等你。」音樂是好的,花茶是好的,風景和想像也是好的,但在兩個人之間,是一個海灣,沒有橋,有看不見的暗湧。
你送我到公路,叫我珍重,我說︰「會再來的,為了這風景極好的海灣。」我們其實都熟悉了交換觀看的位置,隔著一個海灣,總是設身處地的觀看,或回望,這裡和那裡的風景,但永遠沒法看見,鎖在心裡的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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