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親愛的○,明天就要到遠方去了,有點忙亂,有點茫然,想起一個人,讀了一點他的詩,朦朦朧朧,感到若即若離的暖意,好像懂得話語的意思,比如說,應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赫塔米勒(Herta Muller)年輕時也寫詩,據說曾出版詩集《活在髮結裡的女子》(A Lady Lives in the Hair Knot),或者可以想像,這樣的「髮結」就是永遠的糾纏了。許是夜涼如水,室內燈影彷彿滲透窗外暗黑的寒涼,冷冷暖暖,這裡和那裡纏結如鏡中夢魘,愛與恨都不大容易說得明白了。
其實也沒讀過多少赫塔米勒,只是覺得,匆匆浮生有如「髮結」,真是有點「理還亂」。已經沒法回到二十年前的歲月遺址了,親愛的○,只是想說,冷眼旁觀別人的脆弱和虛妄,或是不大自覺地因無知而強加了誤讀的體諒與同情,或是責難失了分寸……親愛的○,只是想說,那該如何理解自己?如何體諒別人?責難別人的時候,心緒凌亂如這樣或那樣的「髮結」,該如何整之理之,才免於冷冷暖暖的糾纏?
難了。那就讀一點詩吧,親愛的○,詩說:「我不知道,我在望着鏡子裡的臉時,/回望着我的是什麼臉:我不知道,是什麼衰老的臉,/在沉默和已經疲勞的怨恨中尋找自己的形象。/我在兩眼漆黑裡慢慢悠悠地/用手摸索着我的看不見的痕跡……」
難了。親愛的○,這是博爾赫斯(Jorge Luis Borges)的〈一個盲人〉,他再看不見自己的臉,詩中卻常常出現自己的鏡像和夢魘,比如《我的書》:「我的書(它們並不知道我存在)/幾乎就是我的一部分,就像這張臉,/鬢角灰白,眼睛灰白:/我徒然地在鏡子裡尋找,/用手掌把它摸索……」很冷,像燃燒盡了的火燄。
親愛的○,你大概會喜歡這首〈鏡子〉吧:「我是一個對鏡子感到害怕的人:/不僅面對着無透視的玻璃,/裡面一個不存在的無法居住的空間/反影着,結束了又開始;」鏡子窺伺着人世的離亂,「黎明時,反影默默地演出的一台戲」,這反影始終都是早已失明的自己呢。
有一次葉珊拂曉乘車經過鹽湖城,彷彿舟在湖中,疑是海洋或沙漠,便想起弦對他說︰「遙遠,什麼叫遙遠?到了河南以後,平原無際,你才知道什麼叫遙遠。」親愛的○,遙遠原來不盡是空間的感覺,裡面還包含了所謂人生的歷練。年輕的葉珊以為懂了,後來中年楊牧匆匆忙忙的走了一遍大江南北,在〈南方〉和〈北方〉兩篇別有懷抱的文章裡,交纏着好一些不見得在乎什麼的假定,裡面沒有「遙遠」,有的大概只是刻意的疏離。
這樣的詩句也許不可能回復初始創的所指了:「雖然已經過了很多年/但我至今還能看見/你現在逢人便用傷口說話」;詩題是〈寫給一片廢墟〉,很多年後糾纏如「髮結」,也許不再涉及同一的互文關係了。親愛的○,「逢人便用傷口說話」不免有怨,事後或者鬆鬆肩搖搖頭了事,旁人如何能明白?
忽爾有悟:自己不過是個鏡中反影,因此那才免於惶然。親愛的○,上一回在旅途上,口袋放了一本詩集,一路上翻翻揭揭,愈來愈喜歡這樣的句子:「在哪一個昨天,在哪一個迦太基的庭園,/也下過這樣的雨?」雨是一種感覺,看不見,但可以感覺。親愛的○,保重,在糾纏的「髮結」裡,心靜下來,鏡和夢彷彿便明淨了,可以出發到遠方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