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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淑賢(作者簡介:作家,廣東人,香港長大和工作,現職傳訊顧問,閒時看看書,寫些小故事。)
認識易士文,是在直升機上。那天的照片我還記得:一個風很輕的早上,我們公司三個女生跟鐵路公司的兩個工程師,約好在灣仔海旁的直升機停機坪等,其中一個工程師就是易士文。鐵路公司在英國的餘暉下,要鋪條新鐵路,從世界各處飛來好多工程顧問。我們不是做工程的,但也爭取到一小部分的工作,於是與幾十個工程師,突然朝夕相對。
照片中,大家都只三十出頭,站在海邊,對着鏡頭開懷笑。金色的年輕,金色的香港。易士文卻是不同的,他站在一邊,中東人的鬈髮,矮小灰黑,特別顯老。
其實易士文並不老。他原名Ismail,家在阿富汗。不過這樣說也不對,因為他父輩和自己全家,在七九年蘇聯入侵阿富汗之後,出走中東已經十多年了。
但那天在直升機上我們幾個女生並不知道。坐好,互相介紹之後,不消幾分鐘機師就飛到元朗錦田一帶。我忙着聽機師講解,一邊全神看下面的地形,腦裡模擬着鐵路的走線,還做了筆記。易士文剛好坐我旁邊,遞上一小盒巧克力,是苦味的,深黑薄片一塊斜挨着一塊,我們每人都吃了一片。新界急速在雲下滑走,很愉快。
工程顧問公司的名堂很響,世界每個角落的大型工程,基建、油管、地鐵、機場、水壩,它都有份。我們沾上了邊,都很興奮。天天往他們沙田的辦公室跑,看圖,學一些從沒聽過的東西。有時上市政局、區議會做諮詢,工程師又跟着我們跑,乖乖的依我們說的去做。香港的黃昏,在一片吵鬧、沸騰、恐懼和奮進中,慢慢釀起一層泡,是滾熱咖啡上的白珠子皂沫,你歡喜地貪呷一口,冷不防給它燙得一嘴惡毒。
易士文是我們第一批接觸的工程師,屬於錦田路段的小組,所以我們常要聽他解釋技術問題,好讓同事向鄉紳交代。有一次,星期一就要去諮詢大會了,用來講解施工的彩圖還未有。我急電易士文求救,於是約了在文華酒店地下的咖啡室見面。是未翻新前的文華咖啡室,有維多利亞式紅絨沙發,雪白檯布,銀茶壺下仍有潔白漿硬的亞麻方墊。
他準時來到。星期天仍是西裝上衣,沒結領帶。坐下來就把車站工程的做法重新說一遍,說完都五點了,同事馬上回去製圖。他讓我多添一杯熱茶,外面黑冷又細雨,我很樂意多坐一會兒。
然後他說他的故事。
「我們家族在喀布爾有點名氣,爸爸媽媽都是醫生。我們幾兄弟,從小就讀書,學音樂,我很順利當上了工程師,後來進了政府工作,參與了很多大項目。又因為家族的關係,慢慢從起政來,一路到工務部副部長。那時阿富汗不知多有朝氣,很多基建和技術引進,都是我們去談回來的。那真是美好的日子。
「後來,蘇軍坦克開進來,一下子甚麼都沒了。爸爸說,你們年輕,快走吧。我們一家便逃了,輾轉經朋友幫忙,去了美國。之後便是內戰,我幸好來得及把爸爸接出來,媽媽卻給流彈打死。爸爸來了美國,跟我們住,每天晚上三點就會哭醒,因為總夢見喀布爾的舊房子,也心痛來不及把媽媽從屋裡抱出來殮葬。」
文華外面的雨下得更大,有菲傭瑟縮避雨,興致卻高,隔着玻璃對我們笑,烏黑的散髮全濕。
呀,原來是部長大人,真是臥虎藏龍,好生失覺。我還未追問,他已說下去。
「這公司也不錯,見我的履歷,也不多問,就錄用了。原來是誰,都不重要。你看我們這些人五湖四海的,今天在這兒跟你喝咖啡,明天去見村長,後天就調去中東鋪天然氣管,要好十幾年路過才回來。我們都是有工程就做。去到新城市,公司一定給好的房子,孩子也讓上最好的國際學校,就夠了。」
他喝熱巧克力,小瓷碟邊盛了塊扇形巧克力,安靜地躺着。他把巧克力扇讓給我,說:「熱紅茶配巧克力,最滋味。」
我突然對他喀布爾的房子很有興趣,追問他房子有幾層,每層有多大,藏甚麼書,配甚麼擺設,花園有甚麼果木鮮花,大廳有哪些樂器─可他好像不大答得出來。可能是工程師吧,對這些無關本業的事情都記得不大清楚。我們那天的「談心」,就在外面颳冷風,和一連串無答案的問題中結束。
不久,易士文那邊來了一個新主管,叫阿湯,從三藩市總部調過來,是亞太區第二把交椅。阿湯很胖,二百多磅,從走廊一端走到另一端,都會喘氣。但人很好,是個有涵養的美國人,對我們這些小妹妹,都很客氣,細心聽我們的意見,當然也不缺自己的智囊團。
美孚建接駁站有點麻煩,民間很有意見,諮詢一次又一次,還搞了展覽,大鑼大鼓的,雖然大家都知道,最終還是要看開出甚麼好處。不過這種功夫總要耍全套,才體面。
有天,我聽見後面有喘氣聲,回頭一看就是阿湯。他慢慢走過來,笑說:「大家辛苦了,今天下班我們去火車站對面的酒吧喝杯。」我們正要答應,他說易士文調走了,借到南昌段那組,叫我們以後直接幫他阿湯本人就可以。當天下午開會的時候,大家都沒甚麼,決定的東西,有很多文件的工作,都交由易士文善後。會後我們馬上出發喝酒去了。我回望他一眼,他正低頭收拾翻得紊亂的草圖,本來想叫他一齊去,但想想,阿湯沒叫,便算了。他頭髮這半年來又灰了點,人好像又矮了黑了點。
一星期後,阿湯去了趟越南回來,便奇怪地病倒。起初以為是吃了熱帶不乾淨的東西,後來高燒不止,還休克,進了瑪麗醫院深切治療病房,醫生也找不出原因。他這麼胖,我們都擔心,又送花又果籃的。但當然只有家人才讓探望。
有天中午,我買了易士文喜歡牌子的苦巧克力,去找他聊聊。他人不在位子上,卻在影印房那邊,跟一個剛來的印裔年輕工程師說話。我經過的時候,聽見他又講喀布爾的老房子。我心想,一定要再追問他房子的細節,試試他真的假的答不出。這時,我聽見他小聲說:「你說呢,這可不是天譴?國家在那裡做惡事,人民就在那裡受惡果!」
我後來把巧克力分給其他同事吃,也沒興趣再追問喀布爾房子的事。過了一星期,阿湯神奇地好起來。不久,又挺着身上的二百多磅,在走廊走進走出,邊喘氣邊跟人說話,提點工作。
後來我們公司的合約到期,便撤了。顧問公司不久也約滿離開。喝完一杯,明天接另一個工程,聚散收拾,周而復始。阿湯不知在世界哪一角落繼續喘着氣說話,易士文也不知有沒有機會回去喀布爾的老家。
鐵路終於鋪好,我一次都沒坐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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