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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 九
我一邊打著雨傘,一邊扶著外婆緩緩地攀上汽車。
看戲大概是一件平常事,就好像乘坐一輛公共汽車,向著一個目的地進發。在這個城市裡,看戲已成了看電影的解釋。無論是單獨一人、或是並頭的情侶,電影院給了他們一個寄身之所。我最近一次到電影院看戲雖是一個星期前的事,電影中的劇情卻是琉璃窗上的細雨點,使原本模糊的影像更不分明。
「你上次看戲是多久前的事了?」我問道。
「記不清了,大概是四十年前的事吧!生了你媽媽後哪有時間看戲呢?記不清了。」她慈祥地一笑。
四十年的日子是怎樣的呢?我不太了解,大概如朱自清所言匆匆地溜走,但是這些歲月立時膠著了,她回到了記憶的源頭,隨著窗外的點滴。
車停在潺湲的英皇道旁,往前一望,已是我們要到的地方:那是一間普通的戲院。戲院門前擺放著一列花籃和告示牌,牌上揮灑著金漆的書體。整體的佈置在默默地訴說它的故事。我還是一面打著雨傘,一面扶著她,卻比之前走得快多了。
「你有所不知,我以前常常到這裡看戲,那是我常坐的位置。」
「那麼外公呢?『舊時』你們一定常在這裡約會吧!」
「你死鬼外公……」她笑而不答。
那位矗立在院前的老檢票員,那些舊式的座位,那個時候晚霞的舞台背景,都在訴說一個時代的文化與秘密。
「吃嗎?」外婆遞來一包薯片。
「待會再吃。」
「試一試吧?這不是薯片,而是薯乾。」盈香的薯肉裡在乾癟的表皮上,像外婆那粗糙的手。
「給我小小的一片。」劇院黑將下來,牆壁上的射燈暗得較慢,成了穹蒼中天的獵戶座與天狼星。我左右四顧,前來看戲的人又是黑夜裡的小貓,只有寥寥可數的晶瑩眼睛。
「花陰重疊香風細,庭院深沉淡月明。」音樂未起,我已聽見一把清脆的女聲不知從哪裡飄來。
「門闌凝暮靄,樓角斂殘霞,恰對菱花,樓上晚妝罷。」那位黛粉紅妝的旦角,碎步飄到台前,將素袖輕拂,便傳來了一陣陣的菱花香。
「沈約病多般,宋玉愁無二,清減了相思樣子。則你那眉眼傳情未了時,我中心日夜藏之。」舞台又步出一位公子,搖著扇子,使菱花的香味更加清發。
外婆看得入神,並已將那包薯乾放回袋子裡,手上只拿著我嚷著要帶來的薯片。
「現在吃嗎?」
「待會再吃。」她又將視線放回台上。
「他那裡為我愁,我這裡因他瘦。指歸期約定九月九,不覺的過了小春時候。」旦角的聲線在振動,並扮著流淚的姿態。
那會不會是外婆與外公初次邂逅的情景呢?那天,外公約了外婆到這裡看戲。聽到這裡的時候,兩人的心一定在顫動,心忖不會「他那裡為我愁,我這裡因他瘦。」然後,他在袋子裡抽出一包薯乾,二人一口一口的嘗了起來。
「永老無別離,萬古常完聚,願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
「永老無別離」,那定格的結局模式,我預計到的。
四周的燈漸漸亮起,觀眾像歲月、像老伴一樣匆匆離去。唯獨我與外婆留在座位裡。她哭了,偷偷地哭了起來,與劇院外的細雨一樣,綿延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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