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大圖片
奚淞不說話的時候,就那樣含着笑意望着你,笑意中自有一種穿透力,比寬容更深邃的,叫慈悲。 ■文、攝:梁小島
70多件的作品中,有白描觀音、油畫佛像、油畫靜物,還有手抄經文書法和版畫,浩浩蕩蕩的從台灣出發,上月落腳香港大學美術博物館。這是它們的首次出行,亦是奚淞的創作生涯中首次大型個展。好像攔不住女兒春閨的心,63歲的奚淞終於要張羅一個風光體面的「婚禮」。
紅娘是相識幾十年的白先勇,「奚淞的畫,奚淞修行的心得,能夠帶給人心一些安定,一些安慰,一些安撫。我想,我講的這些話,他好像聽進了。」
奚淞為老友的青春版《牡丹亭》畫杜麗娘,嬌媚百生;後來《玉簪記》的演出,再次使用了他的白描佛像和護花佛手,小小舞台,千百年前的儒、釋、道文化在氣暈流動。
生長自己的藝術尖端
在香港見到奚淞,他仍穿着當年母親縫製的長褂唐衫,洗了又洗,補了又補,留下的是越來越接近天然石礫的顏色。酒店房間裡,鋪着滿滿一床的書法,是他準備給香港朋友們的禮物,「光明靜好」、「靜敬淨」,墨香混合着茶香。修行佛法的人,一副與世事遠隔的淡然。
他不是沒經歷過百花齊放的熱鬧年代,那是台灣自70年代後洶湧而至的現代主義文化萌動期。他曾在《漢聲》雜誌社做副總編,專注收集和整理中國各地的民俗文化。大陸剛開國門,他便跑去陝北尋找年俗,到閩西、粵東等地探訪客家移民後裔;他還曾在《雄獅美術》月刊做執行編輯,給林懷民的當代舞團「雲門舞集」做美術顧問等等,這些機構,都是後來令台灣藝文界沙漠變綠洲的甘泉和養分。
他也曾於70年代,在文藝之都的巴黎見識過當代藝術的繁花。在巴黎美術學院念書,在美術館和博物館間穿行,看最前衛的觀念藝術,卻引發了他濃烈的鄉愁。他管那些行為藝術叫「人肉攤子」,「那些是歐洲藝術的尖端,就是在台灣時遙遠想像的一個迷夢,可是真的到了當地,你會發現那個尖端原是在一個很大的金字塔文化結構上,下面的東西,是他們的兒童讀物、飲食文化、服裝等構築的日常生活。」尖端不能嫁接,只能從本地成長。
大隱隱於市
回國後,他在漢聲出版社策劃《中國童話》叢書,就是為了彌補台灣兒童讀物的不足,因此建立了中國民間故事檔案庫。「後來又想試試科學的普及,我們做兒童科普讀物,用一個外星人來講各種知識,把小百科人格化。」結果,市場反映又是一次大成功。
當年的《漢聲》如今在全球出版和發行,《中國童話》伴隨了台灣年輕一代的成長,「雲門舞集」成為華人當代舞壇的先師,可是奚淞又在哪裡?
沒有刻意沒有掙扎,他從90年代開始隱於大市,做的是個人的藝術創作,卻要解答自小關心的生命問題。「小時候照鏡子,會對我這個存在有很大的困惑。或者睡午覺前,總會擔心自己醒過來就變成了別人。現在看來,這是很基本的人的困惑,只是我發生得很早。」他試圖用現在的分析去解釋,「可能是小時候的流浪,因找不到父母而害怕的不安全感。」
奚淞祖籍江蘇,出生後隨家人從上海遷往台灣,家族大,走得零零落落。與父母重聚卻是4歲以後的事情。「那時父母和哥哥還在香港,我就一個人帶着兩個台灣的西瓜和兩箱行李去找他們。其實我不認得父母,台灣的親戚就在我脖子上掛一個牌子,背後貼一張照片。下了飛機,看到有人朝我揮手,我卻一心記掛着西瓜放在哪裡。」香港的家在北角的繼園台,山坡上的公寓像兒童天堂。兩年後,一家人才再度搬回台北。可是,「存在的不確定性,不安全感一直延續到我的青少年時代。結果,後來台灣的存在主義思潮,西方的嬉皮運動,都變成了我文藝青年的心理需要。」
一切皆由觀自在
然而,80年代末,他所經歷母親的病重到離世,才是他生命裡要面對的大難題。母子情重,他第一次為母親畫下白描觀音,把它懸掛在母親的病房裡,希望能為她帶來心靈的慰藉和寧靜。自母親走後,他也繼續了佛像白描的路程,每月一幅,帶着對母親的無限思念,他觀照着內心的驚恐彷徨,並看着痛苦無助的心靈如何在毛筆尖的忘我專注中,滲透對生死老病的頓悟。這樣的畫,持續了兩年九個月,三十三幅觀音白描水墨像,同時在台北雄獅美術畫廊輪展,配上他隨想的文字,便是後來的《三十三堂札記》。
1992年,他與好友畫家黃銘昌走訪印度追尋佛跡,對於那次旅程,他曾寫道:「旅遊印度,立即可以體驗到社會中種種尖銳的對立:窮與富、美與醜、誠實與欺騙、生存與死亡,有時光走過一條街,生、老、病、死,全都赤裸裸的暴露無遺。」他的白描自那次出行之後,登峰造極,他又轉而投入油畫佛陀故事的系列創作裡,不知不覺,竟開創了中國用油畫畫佛傳作品的先例。
但他會說自己是個手藝人,不是藝術家。「我是借由心和手的活動,探索生命基本的困惑,這才是我的目的。繪畫和書法,不過都是我使用的工具而已。」也難怪一樣對世間美善以及生命無常敏銳異常的白先勇能一眼看到了奚淞筆下的「安靜」、「安定」和「安撫」。
奚淞的這次畫展名為《尋找一棵菩提樹》,向來極少公開展出個人畫作的他,借由這個名,才發覺自己創作的真正意義,「我開始理清自己到底在幹嘛,或者要給別人什麼東西?當大家普遍追求生活更富裕時,也讓自己陷入了一種精神的苦悶之中,不是患上抑鬱症就是躁狂症。我經過30多年的澄靜,發現其實每個人在經過適當的專注和忘我後,就能找到心靈的底蘊,那個底蘊就像萬呎高空上的萬里無雲,或像大海深處的靜謐無息。那才是我們可以真正依靠的地方。」
20多年之後,奚淞重新整理白描觀音畫像,通過修訂,他希望影響更多的人或是欣賞或是當成稿本傳承傳統的文化。他原以為自己的腰傷、眼花會成為障礙,結果「畫像的面容比以前寬舒和自在,而且多了一點微笑。」
奚淞終於這樣願意公開他的心路歷程,無論是曾經痛苦的還是糾結的,劇烈的還是隱痛的,他說他要履行的不過是通過藝術探討精神這樣一個如此古老的想法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