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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尾(作者簡介：大學中文系三年級，曾出版散文集《消隱》。)
對於這個從未接觸過、五十年後的城市，女人有無比疏離感，好像她從未在城市生活過一樣。密集的高樓、巨型的廣告燈箱、途人的衣著打扮……一覺醒來，眼前的一切似乎離她更遠了，包括男人。他究竟成了個什麼的模樣？他真的存在於城市中，仍然在生嗎？
女人憑感應一直走，沿途不少路人給她投以好奇和欣賞的目光，只因她的打扮和外貌，十足像懷舊影片中的女主角。那張不施脂粉的臉輪廓分明，縱然從她臉上一雙鬱鬱寡歡的眼眸看來，女人的心情差得很，但憑她這個樣子，似乎更能惹起途人，特別是男士對她的憐惜。女人似乎也感覺得到，她一邊走，一邊留意眾人對她的注視，捕捉關於這個新世界的一切。櫥窗展示最貼近潮流的衣衫、廣告燈箱顯示最先進的電子產品，流行雜誌封面寫著最新的話題……短短幾個小時，她已經完全掌握城市的資訊。
要找他！女人心裡最渴望的事情，還是要跟男人見面。是為了跟男人復合，還是要報拋妻棄女之仇？女人不曉得，連她也說不出為何要尋回一個拋棄她的人。女人一直走，在橫過馬路的剎那，她自覺男人應該離她不遠，一種繼續往前走的感應失去了，她停下來，就這樣站在馬路中心的安全島上，掃視人來人往的……
啊……
她找到了﹗就在不遠處，那個蹲坐在馬路邊，背靠欄杆、昏昏欲睡的老乞丐，不就是他嗎？女人突然有感不知所措，她一直站著，默默打量眼前這個既陌生，又熟悉的老頭。曾經，那頭濃密而烏黑的頭髮、倜儻的外表、魁梧的軀幹啊，甚麼時候換成了光禿的頭顱、皺摺而下墜的面皮與傴僂的身體？剎那間，女人彷彿頓悟了一切……一切不過是一瞬即逝的表象，別人窮一生都看不透的事實，她花上一天便領悟了。
女人緩緩向男人的方向走去，打開了手挽袋，摸出錢包，裡頭居然塞滿一千元鈔票。她抽出一張鈔票，鬆開指尖，鈔票徐徐掉落男人跟前那個鏽蝕的月餅罐子內。男人昏睡的目光頓時豁然開朗，表情出現截然不同的變化，他以為自己走運了，一邊抬頭，一邊連聲說多謝﹗多謝呀！多……
他看到女人了。女人雙眼直勾勾盯住男人的臉，男人望著她，感覺似曾相識，卻又說不出甚麼時候見過這樣漂亮的女人……雜誌上？廣告中？還是電視台的選美活動？男人的生命中出現過無數的女人，但沒有一個比得上眼前這一個。二人四目交投，三秒的對望，對女人而言，感覺像經過了半輩子……
女人率先張口講話。怎麼了？不認識我嗎？
男人臉上更添幾分狐疑了。
哈哈哈哈，女人對天冷笑了幾聲，然後蹲下身來。你看。張開眼看清楚我。她把臉貼近男人，一邊說，一邊用手擋住鼻樑以下，下巴以上的半張臉，接著又說，這雙鳳眼，你不是說過這是你見過最美的一雙眼嗎？男人望著女人一雙眼，身體突然猛地抖動。
你……你……你是誰！我不認識你，他分明是想到了，的確……的確很相像，那雙鳳眼，連聲線也根本跟她一樣，事隔五十年，他還清楚記得身邊每一個女人的聲線和樣貌。這……怎麼可能呢？他想清楚了，除了一雙眼睛，這張臉跟她根本是兩碼子的事，而且，而且這是二零一零年，她不可能依舊保持年輕，甚至更年輕了﹗
男人不想再面對跟前這個女人了，他瑟縮著身體，別過臉，可憐兮兮的乞求女人離開，你走……走啊，求求你……帶走你的錢……
天色早已經晦暗下來，枯黃的夕照映在男人的臉上，讓女人記起更多……更多男人拋棄她的片段。同樣是夕陽西下的黃昏啊，男人又何曾答應她的乞求，留在她跟她可憐的女兒身邊？想到這，女人突然惱怒了，一手把男人的臉別過來，逼他不得不看著自己。女人又用另一隻手把自己的眼球活活挖下來，捧在掌心上。男人被眼前的一切嚇呆了，張開口卻喊不出話，身體抖動不已。
女人把眼球貼近男人的眼睛，嘴裡喃喃地說，男人啊甚麼時候……表象蒙蔽了……直至男人的身軀停止抖動，女人才放開手，把眼球塞進雙眸，若無其事的離開現場。
發現男人屍體的時候，他依然維持那副極度緊張的模樣，就這樣僵直地蹲坐在馬路旁。警方發現男人跟前的月餅罐裡有一張一千元大鈔，驗屍官不排除這名老乞丐因收到大面額的施贈，過度興奮，引發急性心臟病而死。
女人回到寓所的時候，已經夜半了。當天的夜空，掛著好大一個滿月，而門外，卻不知怎的，來了一隻黑貓。
那是女人真正出沒於城市的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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