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一直找不到赫塔米勒(Herta Muller)年輕時出版的詩集,只找到一些別的什麼,這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小說裡常有「髮結」的意象—千萬不要誤會,是「髮結」,不是「結髮」,可一樣纏綿,難怪她早年的詩集叫做《活在髮結裡的女子》(A Lady Lives in the Hair Knot),可以想像,那就是永遠糾纏的意思。
許是夜雨如泣,室內燈影彷彿滲透了窗外暗黑的荒涼,記憶中的這裡和那裡纏結如雨中夢魘,愛與恨都不大容易說得明白了。其實也沒讀過多少赫塔米勒,也不知道會不會在遠方一座陌生的書林裡與她偶遇,只是覺得匆匆浮生如「髮結」,真是有點「理還亂」。
沒有讀過她的詩集,但記得她有一篇小說,叫《我帶著我擁有的一切》(Everything I Own I Carry With Me),寫到「髮結」,也像靜好的詩:「空氣裡有殘舊的羊毛味、恐懼的汗味、油膩的多士味、香草餅乾味和杜松子酒味。一名女子除下圍巾。可以肯定,她是一個村姑:她後腦的頭髮纏了一雙圓髻,中間用一把半圓梳子挽住。牛角梳子的齒埋在她的髮裡。弧形的邊緣只露出兩個小角,像一小點的耳朵。由於那耳朵和那肥髻,那女子的後腦彷彿有一隻坐著的貓。我在翹起的腿和疊起的行李之間像一個看戲的人那樣坐著。幾分鐘後,睡意麻醉了我而我做夢……」
就是這樣倦極入夢了。試譯了一些動人的小片段,小說的敘述者要離開自己的小鎮,到集中營去了,那才發覺:「鎮上的所有石頭都有眼睛」。
石頭的眼睛看見了:「我帶著我的所有。都不真正是我的。不是別有用途就是別人的。豬皮行李箱是一個留聲機的盒子。沾滿灰塵的大衣是我父親的。有天鵝絨頸圈的外衣是我祖母的。及膝褲子是艾雲叔叔的。綁腿帶是鄰居卡帕的。綠手套是芬妮姨姨的。只有深紫色的絲巾和梳洗包是我的,那是從前的聖誕禮物。」都是借來的,都不是自己的,可還是要帶著許多非我所有的東西上路。
石頭的眼睛看見了:「很多人都以為執拾行裝需要練習,但你會自動學懂,像唱歌或祈禱。我們沒有練習,也沒有行李箱。」她只帶了幾本書,包括一冊十八世紀詩選,「沒有小說,因為小說你只讀一次,此後永不」。這樣的一句話教人微微心悸,只讀一次,此後永不,她說的,僅僅是一個快要住在集中營的猶太裔女子的故事嗎?
其實也沒讀過多少赫塔米勒,但我記得她的《暴虐的探戈》(Oppressive Tango),當中的頭髮與纏結,也像詩:「我走過公墓的閘口而那鐘在我的面前。鐘聲在我的頭髮裡響起。鐘聲在我的脈搏裡然後在我的眼裡然後在我纏結了蕨草而疲倦的手腕裡。那纏結於鐘繩的鐘聲在我的喉頭裡。」
明天要飛了,從一個機場(停機坪、候機室)飛到另一個,沒事,始終要飛回來的,只是此時此刻想起李義山所說的「來是空言去絕蹤」,漸覺一些詩句也許不可能回復初始的所指了。
每一塊石頭都有一雙眼睛,此刻都看見了,看見人間的悲歡離合,很多年後,石頭變成廢墟,記憶糾纏如「髮結」,也許不再涉及同一的互文關係了。明天要飛了,保重,此刻讀一點赫塔米勒是好的,一切恍若「髮結」糾纏如「髮結」糾纏的鑑照,讓自己的心靜下來,塵埃漸漸就透明起來了,那就可以假裝若無其事,頭也不回,出發到遠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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