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有那麼一天,在文件、電訊、稿紙、剪報、書堆和影印的活頁裡,露出一些線索,比如說︰一封信,一張照片,諸如此類,像生鏽的鐵絲網或腐爛的木柵,攀生著藤蔓植物,下了一場雨,鐵絲更深褐了,植物更潤綠了,才感覺到生命悄悄地衰竭,又在不經意間透露著生機。
有那麼的一封信是好的。讀之,就像打開畫冊,看到荷蘭畫家維梅爾(Jan Vermeer)的《讀信的藍衣女人》(Woman in Blue Reading a Letter),讀了,略覺唏噓。可以想像,一封信,堆壓在古舊發霉的紙堆裡,也和紙張一起零亂、摺疊、塵封、蛀蝕,或者有著潮濕的氣味,或者在發黃的邊沿有不規則的齒痕。
邊讀信,邊讀一些好像熟悉又好像陌生的事件,發生在某年某月某一天,反正是很久遠的事了,某些記憶接通了,說過懷念的話語,發信的人如今還安好嗎?
讀一封陳年的信,就像讀辛波絲卡(Wislawa Szymborska)的《初戀》(First Love):「我們之間曾經有過甚麼沒有了甚麼,/有些甚麼持續然後消逝。」
那是很多年之後的事了,其時讀信的人已經很老很老了,像不知年月的故紙那樣蒼老了,還要不要回信呢?收信的那一年那一月那一天,是不是已經回過信呢?不知道,都記不起來了。那就只好繼續靜默,像讀辛波絲卡一首關於初戀的詩:「無意間碰到愚蠢的紀念品/和繩子——甚至不是緞帶——/紮捆的信時/我的手從不顫抖。」「多年以來我們唯一的一次相遇:/冰冷的桌子兩旁,/兩張椅子彼此交談。」
對,就是這樣。可能只是桌旁的兩張椅子在交談。然後可以想像故紙堆裡還有一張發黃的照片,黑的變成棕黃,白的也灰起來了,照片裡的人臉也褪色了,再也不能保有黑白分明的那種鮮活感覺了。
某些歲月,像故紙那樣半死不活,資訊或許過時了,文件已失去應有的效用了,剪報和影印活頁不再起些微的感覺和思考作用了。照片裡或者只有一個人,或者有一群甚至記不起名字的合影者,記憶總有太多不能肯定的質素,像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卻張口張了半天,也叫不出湧到唇邊又散失了的名字。
看這樣的照片,就像讀辛波絲卡的《底片》(Negative):「光線投影在你黝黑的臉上。/你剛坐在桌旁,/變成灰色的雙手擱在桌上。」「你看起來就像一個試圖召喚生者的幽靈。」
下了一場雨,藤蔓植物就攀滿了鏽蝕的鐵絲網或者腐爛的木柵,那一片暗白的綠意,也許早就存在了,在鐵絲網還沒有生鏽、木質還可以從紋理看出堅實感覺之前,也許就已經有一些綠得不大顯眼的葉子了。辛波絲卡的《底片》繼續說:「(既然我尚在他們之間,/我應該在他面前顯現,拍拍他:/晚安,也就是,早安,/再會,也就是,幸會。/而且盡量提問,針對他對生命/這個平靜前的風暴/的任何解答。)」
記憶因感情、影像因思考、歲月因積壓,總有暗沉的一個側面,況且看藤蔓植物生長著的人已經很老很老了,每天被堆壓的故紙包圍,看見一封信、一張照片,就像眼前繁衍著綠意,自己卻是鏽蝕了的鐵絲網,是腐朽了的木柵。
有那麼一天,鏟泥車來了,鐵絲網和木柵給推碰了一下,就塌下來了,鏟泥車輾過,攀藤蔓植物也給輾平了。晚安,也就是,早安。再會,也就是,幸會。就是這樣。沒事,那只是「平靜前的風暴的/任何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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