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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與著名朗誦藝術家張家聲在「30年.深圳夢典」大型詩樂晚會上聯袂朗誦。 熊君慧 攝
一首《鄉愁》,穿越淺淺的海峽,牽起兩岸近40載的相思,也讓「鄉愁詩人」的符號伴隨余光中近40年。時間滄桑了容顏,也滋養了心田,余光中在文學、翻譯領域播撒的種子,隨著四季更替,破土發芽,枝幹日漸繁茂,在他82歲的年紀,仍然以綿長的生命力不斷煥發光彩。 ■ 香港文匯報廣東分社記者 熊君慧
余光中將詩歌、散文、評論、翻譯視為寫作的「四度空間」。雖然翻譯屈居第四,但他亦在此領域浸淫了30多年,不僅將國外名家的作品翻譯成中文,也把中國詩歌翻譯成英文。在兩種語言中間流連忘返30多年,余光中樂此不疲。他說,每種語言都有獨特的表達方式,最理想的翻譯作品應該與原著是「雙胞胎」。詩人未說盡的意思是,最理想的翻譯作品和原著不僅外貌相似,而且就應該彷彿出自同一母體,讀者在閱讀譯作時會忽略作者使用哪一種母語創作。
應《南方都市報》、聚橙網與奧一網之邀,余光中8月底來到深圳,參加「30年.深圳夢典」大型詩樂晚會。晚會前一天,深圳中心書城舉辦了一場余光中與粵港文化名家的對談會。讓我們跟隨余光中,領略中文的瑰麗,文學的奇美。
余光中不用手機、不上網,平常也不用電腦,寫稿還停留在「手工業時代」,台灣報紙乾脆發表他短詩手稿。他自嘲自己是網絡時代的「一條漏網之魚」。但這位82歲老人的生活卻比很多離不開網絡的人更加精彩:寫作、翻譯、教書、旅遊……來深圳之前,他剛剛結束在歐洲的旅行。
這次來深圳,余光中帶了王爾德四部喜劇譯作,分別為《溫夫人的扇子》、《理想丈夫》、《不要緊的女人》、《不可兒戲》。余光中於1992年即《溫夫人的扇子》誕生一百周年之際,重譯了該劇劇本,並寫下了精彩的序言《一笑扇底百年風——〈溫夫人的扇子〉百年紀念》。《不要緊的女人》創作於1892-1893年間,余光中在自己八十壽慶那年翻譯了中譯本。這四部作品目前仍是市面上王爾德喜劇中文版較重要的版本,在港台多次搬上舞台並上演無數場次,但舞台及影視版權都未在內地授權。余光中今次將劇本的中文使用權正式授權聚橙網,希望四部譯作早日被搬上內地舞台。
王爾德聰明,余光中唯美,二人的光芒交相輝映,相得益彰。余光中說:「在香港演出的時候,並沒有怎麼改譯文。所以我就覺得,王爾德再聰明,語妙天下、目中無人,還是要靠我余光中來介紹給中國,介紹給廣東人聽。」此話一出,老人臉上流露出孩童般的小小得意。
與王爾德比賽倒車
任何翻譯都有遺憾。余光中承認,中文很難將王爾德戲劇原文悉數表達,意譯是比較理想的方法。
《不可兒戲》的原文是「The Importance of Being Earnest」,直譯就是「認真做人的重要性」。「如果你這樣直譯,這個戲就完蛋了。沒有人來買票了。所以要倒過來翻譯。」余光中說,「Importance是一個抽象名詞,抽象名詞翻譯成中文往往不討好,所以要用一個很短的成語,很短的句子—不可兒戲,來詮釋英文的一個單字,一個抽象名詞。」
年輕時喜歡自駕車到處遊歷,余光中把開車的體驗也用到翻譯中。「王爾德的天才在於『以反為正,以正為反』。我和他就像在高速公路上賽車,別人是往前開,我們比的是倒車,倒著開看誰快。這種腦筋想轉過來比一般要難。 」
總結翻譯戲劇的心得,余光中說:「這是一種很不一樣的腦力活動。你翻譯小說,翻譯詩,讀者可以一個人私底下看,沒有時間限制。可是戲劇的翻譯就不同了,你這個譯本拿來上演,要考慮的對象除了讀者,還有集體的聽眾。你要考慮演員說出來的話順不順口,說出來像不像生活中的對話。不管是觀眾、讀者還是演員,都要照顧到。」
「理想的譯作與原著是雙胞胎」
曾經「少年時代,筆尖所染,不是希頓克靈的餘波,便是泰晤士的河水」的西化詩人,俯案筆耕半個世紀,早已白霜染鬢。三十多年在中文與英文間流連忘返,余光中的心態更加平和安寧。他坦承,語言難分優劣,正如每個民族都有其優越性。中文的優點是西方語言沒有的,西方語言的若干優點也是中文所沒有的。
兩種語言間的差異是先天的、不可忽略的,優秀的翻譯家能夠找到一種方法將二者糅合重塑。有時,為了將兩種語言揉搓得完美,不留痕跡,必須捨棄一些東西。
余光中說,以賈島的《尋隱者不遇》為例,按照英文的語法,詩中每一句都缺少主語,如果將主語補充完整,這首詩就應該是:「我來松下問童子,童子言師採藥去,師尋只在此山中,雲深童子不知處。」他還舉李白詩句為例,「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澆愁愁更愁」,按照英文代名詞的語法邏輯應該是:「抽刀斷水它更流,舉杯澆愁它更愁。」兩例一出,讀者諸君無不感慨,如果將英文中的代名詞、連接詞直接照搬入中文,無疑是一場災難。
王爾德喜歡玩文字遊戲,尤其喜歡對仗,而對仗恰恰是中文的強項。余光中也很狡黠,當他感到沒辦法見招拆招時,就用「代用品」。「比如王爾德用了一個雙關語,我就用對仗來代替,也算旗鼓相當,勉強應付過去。」海明威的《老人與海》原文兩萬七千字,余光中的譯文是五萬字,他將解釋性的文字加入譯文中,「簡潔方面是追不上了,但至少能夠讓讀者得到另外一些收穫。」
余光中說:「最理想的翻譯就是翻譯作品和原著是雙胞胎,不然就是兄弟,再次就是姐妹,更次一點就是堂兄弟、表姐妹,或者是同鄉,最差的就是路人。」詩人未說盡的意思是,最理想的翻譯作品和原著不僅外貌相似,而且應該如同出自同一母體,讀者在閱讀譯作時會忽略作者使用哪一種母語創作。
藝術家的諷刺 「傷人都很美」
王爾德下筆絕無冷場,出口絕無濫調,防不勝防。「欣賞王爾德的諷刺,與其看他在諷刺誰,不如看他怎樣諷刺。」余光中形容,「他的諷刺就像劍一樣鋒利,但在刺殺人的同時避免血污濺身,還在對方身上畫了朵花。連傷人都很美,這就是藝術家。」
《溫夫人的扇子》是王爾德第一部喜劇,裡面描寫幾位貴婦人聊天時有這樣一段話:「男人各個都壞,各個一樣,絕無例外,而且絕無起色。男人越變越老,絕不是越變越好。」 王爾德46歲就去世了,沒有機會成為一個老男人,但他有生之年筆下傷人無數。他諷刺了男人就諷刺女人:「未經考驗的淑女,也許就是潛在的蕩婦。」諷刺了平民,他下一句就諷刺貴族,借達林頓之口諷刺紳士的「犬儒主義」是「什麼東西都知道價錢,可是沒一樣東西知道價值。」
魯迅曾經說「悲劇是把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我們看。喜劇是把沒有價值的東西拆開給我們看。」余光中將喜劇分成三個層次:滑稽、諷刺、幽默。他說,諷刺是定向的,諷刺某一個人,某一類人,或諷刺一個階級,具有摧毀性。幽默不一定攻擊哪種階級,幽默的人什麼都可以拆穿,什麼都可以諷刺,包括自己。所以幽默不會讓我們覺得受傷,因為作者連自己的醜態都可以拿來糟蹋,我們反而覺得這個人很可愛。王爾德的天才是什麼,是我們對他的下一步防不勝防,他常常給我們驚喜,這是最高級的喜劇。
「王余配」堪稱絕配,但余光中本人對王爾德也充滿了矛盾。
「王爾德聰明絕頂,可是同情心不夠。比起托爾斯泰、狄更斯等,王爾德略顯單薄,也正是這份單薄增加了他的靈活,像燕子一樣灑脫的飛行。」說到此,老人輕輕搖頭,保持一貫溫和的語調,似有還無地皺了皺眉,「真正偉大的劇作家往往缺乏幽默感。我現在還不能決定,到底是喜歡偉大但缺乏有幽默感的作家,還是有幽默感而不夠同情心的作家。」
曲高未必和寡 深入何妨淺出
當82歲的余光中在思考作家如何堪稱偉大時,現實世界裡,文字正在不可避免地讓位於聲色光電。受眾對文字的疏離冷漠,對視聽媒體的親近,是全世界的作家們必須面對的事實。科技的日新月異,令無數讀者慢慢轉身變為聽眾、觀眾。
當許多文化名家發出以上嗟歎之時,余光中淡淡地說:「閱讀是一個人的事。讀者之樂,不是聽眾、觀眾所能體會的。」他進一步解釋,「高明的藝術家不見得無人欣賞。美妙、深入固然重要,但作家在『深入』之後要有足夠的才華『淺出』。」
詩翁的詩作,有的百轉千回,有的淺白如話,後者就是為普通讀者而寫。他曾給台灣一個小縣城台東作詩一首:「城比台北是矮一點 天比台北卻高得多;燈比台北是淡一點 星比台北卻亮得多;……街比台北是短一點 風比台北卻長得多;飛機過境是少一點 老鷹盤空卻多得多;……無論地球怎麼轉 台東永遠在前面」一句句讀下去,台東人人都明白,個個都高興。余光中說,只有做到深入淺出,那就能夠曲高而和不寡。作家都可以將作品寫得有趣,寫得容易讓人接受,作家也有責任把讀者吸引回來。
1998年11月30日,倫敦特拉法爾加廣場附近的阿德萊德街,王爾德雕像揭幕,這一天距離王爾德去世已經整整98年。雕像上刻著王爾德的一句語錄:「我們都在陰溝裡,但仍有人仰望星空。」(We are all in the gutter, but some of us are looking at the stars.)
在中文被糟蹋得不成樣子的今天,我們在余光中的文字裡重逢,尋找閱讀的快樂。夏夜裡,我們仰望星空,目光不再空洞,身體不再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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