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想找幾本書,找遍凌亂的書架、抽屜和可能放書的每一個角落,都沒法找出來。一邊找就一邊想︰會不會借了出去呢?如果借了出去,借了給誰呢?又會不會好像一些書一樣,自動失蹤了一段日子,在放棄搜索的時候,又忽然出現呢?
關於幾本失了蹤的書,答案可能是︰多半是自動失蹤了,早晚會自動現身。也有可能是︰借了出去。那是說,永別了。反正是無法找出來,留下許多可以是這樣也可以是那樣的疑問和答案。只記得那幾冊失了蹤的舊書的名字:《塘西花月痕》。
那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在奶路臣街的一個舊書攤買下的,共五冊,也可能是六冊,薄薄的,卅二開本,紙張已發霉,像書中描述的那一個古舊而帶胭脂氣味的世界。書買了下來,大概粗略的讀了一遍,不過是一個末落的年代,假借黏膩的文字追憶風流韻事,舊式才子的徵歌逐色。倒可以從中窺得昔日香港某一個階層的生活縮影。後來就成為李碧華寫《胭脂扣》時最重要的參考資料。
我在尋找,但書卻下落不明。有一天跟朋友一起跑到舊書攤的閣樓,在舊書堆中翻了半天,弄得一身灰塵和汗水,正要失望而去的時候,舊書攤主人找出了一本,那是第三集,薄薄的一本,不到一百頁,索價三百元。朋友還是照價購下,償償心願,買回家的,可能只是發了霉的書中花月。
此刻想起一個聽來的故事︰一對老朋友都嗜書成癖,一起逛舊書店,也一起發現了一本絕版書,其中一位手快,捧著那本書不放,另一位則轉身拉著書店東主,私下開了一個頗為大手筆的價錢。
如此一來,一個是手上有書,另一個則是心裡有書,書可只有那麼一本,書店東主倒是個厚道的人,並沒有因而濫收價錢,反而提出一個解決辦法︰兩人合資購書,輪流保有書本若干時日,抽籤決定擁有權的先後。
這個故事表面上雅得很,兩個愛書人,一個厚道的書店東主,在兩難全之下,用比較公平的辦法把爭端化解了,然則愛書的人都沒有設身處地的為朋友著想,一心要把書據為己有,甚至有點不擇手段,雅得很的外皮抓破之後,內裡卻是一層醜陋的人性。
讀書人有時總會披著「雅」的外衣,做出很多主觀或客觀的「可原諒」的壞事。偷書者被稱為「雅賊」,借書不還又好像是天公地道的「雅」事,與書有關的一切卑劣行為,都因書而「雅」,而且「雅」得理直氣壯。這樣的一套推理,大概是不「雅」的人難以理解的。
張恨水筆下倒有另一個愛書人的故事︰抗日期間,他客居重慶,在書攤上看到一本黃景仁的《兩當軒集》,卻因價昂而不得。後來他決定忍痛購書,可在書攤前見一中年人比他早到一步,把《兩當軒集》購下了。
兩個愛書的寒士竟然惺惺相惜,中年人提出把書轉贈給張恨水,自己則抄一份副本。兩人素不相識,因書結緣,中年人相贈的除了一本書之外,還有一份曠達的讀書人情懷。讀書人如果不因讀書而更有豁朗的懷抱,反而假書之名往臉上貼金,以「雅」自居而原諒卑劣的行為,實在有違讀書的本質了。
素昧平生的人以書慨贈,老朋友卻因書而幾乎反目成仇,都是因書而起,但實則與書無關。問題只在於︰一個人和一個人的關係,是不是比一個人和一本書的關係更值得珍惜?書太多了,太多了,擁有一本書,畢竟只是擁有書中的鏡花和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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