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狄奧提瑪所說的「愛」正是一種處身於梯子(在上與下之間)的「仲介」或「在其間」,「愛神」(人格化的「愛」)乃介乎諸神與凡人之間的精靈,它總是存在於美與醜、善與惡、知識與無知、貧乏與擁有(乃至一切相對的二項)之間——要是轉換為我自己的說法,倒是要尋索最適合自己生存的位置,我甚至以為這「梯子隱喻」堪可解說香港文學的「中間處境」,既不是絕對的積極也不是絕對的消極,既不是絕對的有也不是絕對的無,只是在既非此也非彼的處境中尋索自己的意義。
《詩大調》乃崑南經歷了超過半世紀、活了三世(前世、今世、非此世亦非彼世的第三世)的唯一完整詩集,由青年時代的吶喊、詛咒、憤怒、狂歌,到中年時代的情詩和慾望之歌,再到晚近時而詩歌合體,時而神馳物外,時而三世顛倒,彷彿每一回都渴望重新開始,每一回都處於既非此也非彼的「中間狀態」。
陳滅的《市場,去死吧》是他迄今最具魅力的詩集,我稱為「我的保羅策蘭(Paul Celan)」,我說他的〈說不出的未來〉是我的「旺角死亡賦格」,那是一團滾動如火的雪球,從詞語和聲音的內部、從他自己的焦慮與抗世的想像,湧滲出來的,是一股冷卻了又因磨擦而熱起來的沛然詩力,他詩中「孤絕的反抗」好在不常常是「獨唱的眾聲」,有時倒是「眾聲裡的獨唱」,或如濟慈(John Keats)所說的「消極感受力」(negative capacity),乃一種存在的狀態,一個夢幻的容器,一種自由浮動或均衡懸浮的精神力量,這其實也是既非此也非彼的「中間狀態」。
波蘭詩人札加耶夫斯基(Adam Zagajewski)的文集《為激情一辯》(A Defense of Ardor:Essays)正好也從狄奧提瑪的故事,說到詩的「中間狀態」,在我看來,約略就是一套「中間詩學」或「兼間詩學」(poetics of metaxy),堪可為香港詩人及其詩作的情狀一辯:「在反諷的世界勾留得太久,喚醒了我們對不同的可能更有教益的作品的渴望。我們又有了閱讀柏拉圖《會飲篇》的衝動,閱讀狄奧提瑪對愛的垂直漫遊的經典言論。」、「我們被留在了一個印象裡,現在的日子只佔無盡的永恆之旅中的一幕。這個旅行最好用借自柏拉圖的概念來描述,『兼間』(metaxu),亦即『在其間』(in-between),在我們的大地,在我們的(我們如此設想)可理喻的結實的物質環境與超驗神秘之間,『兼間』描述了人類無藥可救的『在路上』(en route)的狀況……」、「我們不可能一勞永逸居於超驗領域。我們不可能完全洞悉它的含義。狄奧提瑪正確地激勵我們向更高一層美好的事物挺進……」
是的,每一位作者都總是「在其間」——在夢想與現實之間,在起點與終點之間,在肯定與否定之間,在愛與死之間,在這樣或那樣的處境之間……在持續的移動中總是以某種方式背叛了另一邊,就如札加耶夫斯基所言:《會飲篇》中的狄奧提瑪在一種狂喜狀態中,受傷感力(pathos)的指示哀婉淒豔,也許會隨時飄然遠離——誰又知道呢——她可能讓文學作家侷促不安,那該怎麼辦?
請聽聽札加耶夫斯基的忠告:兼間狀態遠遠不只是懸擱在大地和天空之間懸而不決,那是一種持續不斷的朝聖之旅,我甚或相信,唯有在如此或如彼的兼間狀態裡「垂直漫遊」,方可找到最適合自己的存在位置,方可在非此亦非彼的處境中找到作者自己的乃至香港文學的Kair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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