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震海博士 鳳凰衛視評論員
今天和未來的中國,需要與世界產生真正的心理平視;而心理平視的基礎,則是準確定位自己之下的自信與從容。這份從容不會張揚,也不會走向傲慢;這份從容源於對人類物質和精神文明成果的謙虛,也建基於對自身現代化目標和途徑的基本研判;這份從容不但應擺脫了悲情,而且還應包含自由、平衡和思辨的元素,無論對世界還是對自己,都有一種「保持距離的審視和批判」。
中國大陸有報紙編輯約我談談中國人的國際觀,由此觸發我思考中國作為一個集體,在這一問題上的漫長而艱難的心路歷程。所謂漫長,乃因為自有中國以及中國與世界交往的經歷,就有了中國的國際觀,其歷程從過去延伸到現在,並走向未來;而所謂艱難,則是指由於中國的特殊情況,中國和中國人的國際觀一直處於艱難的調適之中,以至於在二十一世紀初中國崛起的今天,這個問題會被再次提到我們的面前。
無論是過去的中國人國際觀調適的艱難,還是今天這個問題再次被提出,其實都折射了我們實際上從來沒有一個固定甚至成熟的國際觀,更遑論為其增添自由、平衡和思辨的元素。這一論斷似乎有些武斷,也一定會引起反駁和爭議。惟其如此,您才需要靜下心來讀一讀筆者下面的闡述。
「高貴下的愚昧」和「不自覺的清醒」
任何一個國家的國際觀,都與這個國家的階段性自身處境有關。以這一觀點來看,中國人的國際觀大概可以分為三個階段:一、漢唐盛世後國力鼎盛時期的國際觀;二、從清末衰敗到二十一世紀初重新崛起期的國際觀;三、二十一世紀初重新崛起及之後的國際觀。
這樣的劃分不是任意的,而是以建基於國力之上的民眾和知識界的集體心理為基本依據。以這樣的眼光來看,漢唐盛世後國力鼎盛期的中國人的國際觀,基本是「泱泱大國,四方來朝」。作為世界經濟和文化中心的中國,既自信又盲目,甚至還帶有一絲「高貴下的愚昧」。其實,無論是自信還是盲目,甚至是「高貴下的愚昧」,其間只有一步之遙,但其本質卻是缺乏民眾集體的精神洗禮和思想啟蒙。
因此,雖然漢唐盛世間,中國人對外族的心理、態度和做法有著許多平等的成分,但那或出於偶然,或源於「不自覺的清醒」,其本質仍是「未經雕琢的玉器」,亦即未經精神洗禮和思想啟蒙的開化過程。這種未經開化的精神世界,導致我們的先輩無論在國力鼎盛還是衰敗期,都無法表現出一種真正的從容,並與世界(無論它是比我們弱還是強)產生一種真正的心理平視。
我之所以強調真正的心理平視,是因為物理平視相對比較容易,它可見之於人的身高,也可見之於物質水平的高低。而只要一個人稍有修養,那麼高個子可以在矮個子面前彎腰,有錢人可以為窮人做許多施捨,但如果沒有內心真正的修煉,那未見得是一種真正的平視;而矮個子和窮人若沒有真正的自信,不但面對高個子和富人時會有所不爽,而且一旦處境改變,也會「人一闊,臉就變」。
浮躁與騷動背後的悲情與盲點
上述第二階段,亦即從清末衰敗到二十一世紀初重新崛起期中國人的國際觀,集中折射了由於中國處境變化而產生的心理變化。如果說,鼎盛期的國人對外部世界的心態是「泱泱大國,四方來朝」,那麼衰敗期的國人(尤其是其中的知識界)則呈現出集體的焦慮、浮躁和騷動,其背後的本質依然是未經思想啟蒙進程的盲目,一如漢唐鼎盛時期的「高貴下的愚昧」。
在這種情況下,無論是科技與政治的拿來主義,還是因不同意識形態的救國之道而導致的同室操戈,抑或是「超英趕美」心態之下的盲動,直到改革開放後三十年間對西方的學習、追趕,都有許多「剪不清,理還亂」的複雜心理。
這種複雜心理中,無疑有著許多正面、合理的因素,但也正因未經系統的梳理,所以有著許多就連主事者自己也不能完全理清的情緒和盲點。從洋務運動開始就貫穿中國現代化進程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和「全盤西化」的爭論,直到改革開放三十年後的今天,依然折射出中國現代化進程和中國人精神世界裡一些非常深刻的盲點。
在這樣的情況下,中國和中國人依然未能與世界產生真正的心理平視。這裡的世界,既包括比中國發達的西方國家,也包括許多比中國落後的國家。有一位作家曾經說(大意):「部分中國人是跪著仰視白人,而卻站起來俯視黑人」。這句話以辛辣的手法和高度的概括,揭示了中國在現代化過程的複雜心理,以及在中國人精神世界裡似乎從未真正觸及過的種族主義問題。
更重要的是,如果說鼎盛期的中國人國際觀是「高貴下的愚昧」,那麼衰敗期和追趕期的國人則有著一種強烈的悲情,兩者表現形式大相逕庭,但精神實質卻一脈相承。
真正的心理平視到底是什麼?
無論是「高貴下的愚昧」還是追趕期的悲情,都延續到了二十一世紀初的中國重新崛起期,以至於今天的中國人的國際觀呈現出一種極其錯綜複雜的形態。用仰視和俯視的比喻,已不足以描繪或概括今天國人的國際觀及其複雜性。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崛起期的國人依然不能與世界產生真正的心理平視。
3年前當奧運火炬風波產生時,筆者曾用「當東方尚存的悲情遭遇西方殘留的傲慢」來比喻風波背後東西方人們心態的複雜。值得注意的是,崛起期的國人看似自信,實則內心不但尚存悲情,而且在希冀重返「漢唐盛世」的背後,依然未能完成精神世界的啟蒙和洗禮。
今天和未來的中國,需要與世界產生真正的心理平視;而心理平視的基礎,則是準確定位自己之下的自信與從容。這份從容不會張揚,也不會走向傲慢;這份從容源於對人類物質和精神文明成果的謙虛,也建基於對自身現代化目標和途徑的基本研判;這份從容不但應擺脫了悲情,而且還應包含自由、平衡和思辨的元素,無論對世界還是對自己,都有一種「保持距離的審視和批判」。
這一切自然離不開民族精神世界的集體啟蒙和洗禮。當然,幾千年都未能完成的事情,不可能期待短期內就能實現。但提出這一命題則恐怕是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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