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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騰)作者簡介:嶺南大學中文系畢業。手執紅筆維生。其實喜歡寫多於改,儘管寫得很慢。
小趙拿起破舊的木勺,舀出清水,含了一口,緩緩的漱了漱,潤濕乾渴的喉嚨;近來,每早醒來,小趙也覺得乾巴巴的渴得很,要喝很多很多的水,如這次,他咕嚕咕嚕的灌下滿肚子的水,心裡踏實了,以手背抹了抹嘴。
這時,他看到手背上長著三劃痕,痕未曾結痂,嫣紅的如對著小趙笑。不疼;很美。他瞧著。
為何無端有痕?小趙思量。他舉起臂仔細的察看三道深淺有異的痕,彷彿是陌生人的臂。不應有痕,卻忽然有痕,小趙大惑不解,皺起眉頭,心頭尋索,究竟昨夜有何異樣?
他想不出。
他只知道一夜無夢,倏忽天明,睜開眼,精神飽滿煥發,是極圓足的眠。只是身上忽然有痕——痕很多,痕也很深。有時候痕像由劍割出,有時候像指所抓破,總會淡淡的結上一層薄薄的膜,泛起明亮的光,欲凝未結的血晶瑩剔透,爬在身上,似蠕動的蟲——也許在他深眠的夜,蟲真的蠕蠕的走行在他身上。小趙思量,卻不曉得。
小趙不敢向父親述說這事,太怪異了,如何說。還是獨個兒靜靜的恒守著這身上的痕罷,反正不疼,反正很快痊癒,反正痕是他們這類人極平常的裝飾——小趙與父親住在鏢局裡,小趙從八歲起便幫父親燒飯,也助鏢局眾大漢跑腿;後來,他學起武來,父親不發一言,不置可否,仍是每天烹調鏢局上下各人的飯菜,仍是著小趙切食材添薪木看火喉收拾那餘下的碗碟及菜餘——菜餘一向不多,父親燒的菜太美味,眾口交譽。小趙也在早飯與午飯、午飯與晚飯、晚飯與夜宵中的閒隙裡跟鏢局的眾人各學一下拳腳的基礎,漸漸他使出一套像樣的架式。那年他十一歲。
十三歲時,小趙功夫稍有根底,除了拳腳外,於是學起劍來。他依照眾人的指示,小心翼翼的舞著劍,幻想將來跟隨一眾鏢漢出外保鏢的模樣。他的想像很踏實,沒有莫明的誇大與渲染,只是生於斯長於斯按照規矩一步一步接續下去的成為鏢局裡的同伴;於是久不久便預支日後舞動著劍刺向綠林好漢時的暢快。
他的武功並不高明。鏢局裡的各人武功也並不太高明。只有父親的廚藝很是高明。
一夜,小趙一如以往按父親吩咐把廚房收拾整理後,睏了便上床立時沉沉睡了。忽然沒由來的睏,如給別人以錘敲了頭沉重的一下便合眼無痕無跡睡去,沒有夢。在縝密無縫的眠中小趙似乎感覺到綿綿的遙遙的一道光;光漸漸強烈,他張開眼,只見四周漆黑,傳來風吹過林攪動了葉引起的沙沙聲,小趙疑惑,為何會置身於一片林中?睜眼之先他原是安穩妥貼的躲於廚房旁邊的小木屋裡他的被窩中。
奇怪。更奇怪的是,這時有一個人站在小趙面前。
夜色中忽然出現這人,穿著一身簡潔平實的衣飾,分辦不出顏色。面容透示出一股英氣,卻也飽經風霜的開始蒼老。這人盯著小趙,小趙卻沒有任何驚恐的感覺,只是不可思議煞是奇怪,也報之以同樣的盯看。
「孩子,學武罷。」小趙看不到那人的口郁動,卻聽見這把聲音夾雜在風聲中傳進耳窩,「由這夜開始。」這人甫說完便不徐不疾的舉起右手伸出食指中指與無名指向小趙戮去,沒有預兆,沒有脈絡,隨隨便便似的。小趙看著這人揚手,手臂抬起的角度手指合攏的緊密清清楚楚的簡直就是剛才所言傳授招式般演示,小趙還是避不了,只因根本避不了:這人這麼隨意這麼不著痕跡令小趙根本無跡可尋根本找不到迴避的方法,恍如陷進五里霧中,不單瞧不見前路看不到退路反而是根本無路;霧太濃稠。於是,這人的三指在小趙左臂上劃上三道血痕,淺淺的塗上三道嫣紅的痕,像畫,不疼,很美。小趙看得一清二楚,卻莫可奈何,如霧,見到感受到,也就只能見到感受到。
「這就是我要教你的武功。」這人在展示招式後背負著手,平平靜靜的繼續盯著小趙:「『霧指』。你要學,至學懂。明白嗎?」說話後又如剛才般戮出了三指,也依舊的隨意平常,也照樣的避無可避,小趙最終也默默的看到左臂上再給劃出三道痕。如霧。
小趙雙目透澈出渴慕;他佩服這人這招式的功架,他明瞭單是這幾指就比鏢局裡眾鏢頭教的拳腳刀劍高明得多。太多。小趙愈懂得分辨,愈是容易受這武功眩惑,也就是如此給蠱惑罷。小趙沒有問及這人的來龍去脈,沒有考慮事情的前因後果,沒有了解當前是今夕何夕,早已一心的想去學懂這技藝:「霧指」——如夢幻泡影,如霧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這是這人後來對小趙說的一番話,以闡明這武功的真諦。
然而小趙往後也記不起這話,也記不起這學武的第一幕,更記不起學到甚麼武學。
「這『霧指』,顧名思義,恍如霧,聚散,有常,變幻,無形。現身時如壁立千仞,消失後卻不留絲毫。無式無招,無形無實,能意會,能頓悟,不留痕,不能說。」小趙聽到這人緩緩的說了這番奇怪的話,夾雜在呼呼的風吹動葉子的沙沙聲中:「每夜,我會教你『霧指』的要領;每夜,你要盡數遺忘學到的要領。明白嗎?」小趙搖一搖頭,從剛才倦極入眠卻忽然睜開眼到現在過了大半個時辰後身體終於稍為一動:「我不明白。」繼續搖頭:「我不懂。」小趙非常渴求學武,可是學武又如何講求「遺忘」?「若忘不了呢?」小趙追問。這人稍為笑了,嘴角輕輕挪動:「不能遺忘,即,學不懂。如霧,不需有形,不應有實。明白嗎?」小趙還是不明白:「不明白。」搖頭:「不懂。但我想學。」
於是,這人每夜便教起小趙來。小趙每夜也按照父親吩咐把廚房收拾清理妥當,便會覺得太睏,便會鑽進被窩裡沉沉睡去。睜開眼,他便會置身於這片林中的空間處,這人會站於他面前。然而,小趙從不記得學過甚麼。只知道忽然醒來,只知道忽然身處異處,只知道這人忽然出現。只因為要學懂,便要遺忘。這人說的。
小趙當然不知道,這次其實是他第八十九次學習霧指的日子。以往的八十八次,他也忘記得徹底,只是每次身上終會賸下莫名的痕,為學習的印記。小趙當然也不會知道,這人每次也會像與小趙初次見面般出現,闡釋,再行教導。原來一直在重複與重複。小趙當然更不知道,他根本不知道在自己在學武:不是不知道,而是要遺忘。
遺忘。這人說,要忘記,讓武功化成本能,一舉手,一投足,也是武,不需招式,不需思量,隨意,平常;如霧,絪縕於大地,無跡,無痕,無縱,無法,潤濕每一瓣葉,莫能避,莫能御。如霧亦如電,如夢幻泡影。明白嗎?這人說。至你能忘記所學,那日你便為學懂。
小趙便在這三年裡,由十三歲長大至十六歲。每夜,他也跟隨這人學習,他卻記不起任何。這人是誰?為何出現?為何教導他武學?如何教?教甚麼?小趙完完全全不留丁點痕跡,連「霧指」之名也完完全全的沒有頭緒。他的武功彷彿沒有絲毫進展。然而小趙也記不得了,只是在日間忽然發覺有痕,只是在日間依舊跟隨鏢局鏢師學習。沒有改變。父親一直不干涉他學武一事,只要他每夜把廚房收拾整理得妥當便可以。父親每夜也愛在廚房外拉出板凳蹺起腿拉著那木紋陳舊顏色發黑的古老二胡,小趙便鑽進被窩裡沉沉的睡去。父親疼愛這甫出生便沒有娘的孩兒,更掂念一生下這伶俐孩子便離世的妻。霧指。妻在誕下兒之先總愛拈起纖纖十指編出一件又一件巧奪天工的小衣裳,與小趙一起幻想來日孩兒的模樣。妻只要隨意平常的舞起指尖,沒有任何精細的工藝能難得到她:她能把豆腐以指尖刨出小洞然而釀進蒸熟的蛋白。是孩子的娘獨步的武學—「霧指」。
小趙不記得了。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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