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如果麥克尤恩(Ian McEwan)或尼克.霍恩比(Nick Hornby)的小說是一種閱讀的時尚,那麼,威廉.高定(William Golding)的小說會不會是一種過時的款式——甚或比毛姆(Somerset Maugham)更過時?威廉.高定倒提醒所有文學家們,不要對自己的些微成就過於認真,更切勿因而得意忘形,「幸而有甚麼神靈之類——我不敢直呼其名——告誡我毋忘自己在宇宙之渺小」,然後說了一個似乎永不過時的故事——
話說一九八三年諾貝爾文學獎宣布得主翌日,他在鄉間小鎮違例泊車,交通督導員小姐指著牆上的告示對他說:「你識字嗎?」他只好羞怯地鑽進車廂裡。故事至此還未完結呢。他碰見兩位警察,問道:「我有急事要辦,可否直接到市政府當場付清罰款。」年長的警察微笑說:「恐怕不可以了。」跟著告訴他怎樣填寫罰款表格,以及開一張十鎊的支票,貼上十六便士的郵票,寄給法院書記官。末了,這位年長的警察微笑著說:「就讓我們祝賀你贏得諾貝爾文學獎吧。」
年長的警察先生認得一個渺小的文學家,眼力大概比交通督導小姐的好一些,那可不是這故事的重點,重點倒是在一個開放社會裡,文學家(或任何稍具名望的藝術家或科學家)絕對沒有任何特權,哪怕只是違例泊車的特權。
威廉.高定年輕時出版過一本薄薄的詩集,其中一首叫〈破碎的迷惑〉(Mazed with Breakers):「我可否從開放之門走出去/一直走到日落的遠方/穿越暗夜或星光/直至走遍了七個白天」;「海水在我的血液裡咆哮/哼著一種野性的音調/我再不能對她說『否』/猶如浪潮之於主宰的月亮」。那是一個年輕的文學人向世界的呼叫,從開放之門走出去的夢想,儘管破碎而卑微,倒是天地間不可滅聲的一個「否」(nay)字。
威廉.高定在諾貝爾領獎演說詞中說:「我們有電腦、人造衛星……能把複製的機器送上星球上去,並且收取它的報告……而文學只有文字,這工具之簡單原始有如石斧,甚至像人類初始雕刻石像的軟銅鑿……放在以矽片製作的作品中間,無疑相形見絀。」他似乎在說,在流行外太空探索的年代,文學豈不就是顯得微不足道嗎?且慢,不是這樣的,他跟著說:「文字經由作者的虔誠、技巧、熱情和運氣,可以成為世上最有力量的東西」,因為「某些場合的某些文字所表述的不僅是作者個人的思想,而是全世界一大部分人都在思考的問題。」
這一點,跟伊撒辛格(Isaac Bashevis Singer)所說的「偉大的文學作品只給偉大的人享用」,倒不無暗通之處。他也像威廉.高定那樣謙卑,自覺渺小,他說:「當我是小孩的時候,他們叫我做大話精;但如今我長大了,他們叫我做作家。」他又說:「生命是上帝的小說,就讓祂寫下去吧。」
威廉.高定不以為文學有多偉大,可他相信,經由語言傳達的文學,「容許人對人講話,容許一個人在街上跟陌生人講話,直至小小的漣漪變成奔流於每一個國家的浪潮」,文學和外太空探索,原來有共同的目標:跟陌生人對話,以不同工具、不同形式、不同語言,無懼自己的無知,由無從溝通,耐心地達致一點一滴的溝通。此所以他自稱「寰球的悲觀主義者」(universal pessimist)、「宇宙的樂觀主義者」(cosmic optimist),悲觀與樂歡的矛盾就像「海水在我的血液裡咆哮」,是躁動的和諧,也是和諧的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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