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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心武
《劉心武續紅樓夢》是近來書市熱話。早在續本未推出時,知名出版人張小波就拋出希望售出100萬冊的豪言,引起嘩然。簡體版於3月上市後,旋即登上當當網暢銷榜。現在,香港的繁體版由明報出版社出版,在香港賣得如何?暫時未有具體數字,不過劉心武說,他某天去逛天地圖書門市,看不到《劉心武續紅樓夢》,心中有些悵然,問店員是不是沒有這本書,誰知店員答道,不是沒有,而是一早賣斷了。劉心武這才鬆了一口氣。 ■文、攝:香港文匯報記者 尉瑋
在中國,《紅樓夢》是個香餑餑,也是燙手山芋。誰碰它,誰最容易出名,也最容易挨板磚。劉心武就挨了不少板磚,從1990年起發表第一篇解讀《紅樓夢》的文章,紅學圈與讀者界內對他有不少非議,甚至有人「上表」中央,想將他「敗壞」《紅樓夢》的行為套上政治帽子,幸好最終不了了之。2005年、2007年、2010年,他三度登上央視百家講壇,像推理偵探小說一樣「揭秘紅樓夢」。「劉氏紅學」迅速竄紅,後續出版的《揭秘紅樓夢》、《紅樓夢八十回後真故事》等書為他積累一大批讀者之餘也更將他推向了風口浪尖。
訪問中,劉心武不斷強調,自己不過是個普通的退休老頭,完全是為了興趣自費研究《紅樓夢》。續寫是完成自己的一個心願,也是為了消解妻子去世後的寂寞和痛苦。許多人評價他的續寫比高鶚更加狗尾續貂,特別是文字,粗糙得不得了,難以達到曹公的意境。劉心武倒很坦然,他說自己的最終目的正是拋磚引玉,吸引大家,特別是80後90後的年輕人對曹雪芹原版《紅樓夢》進行精讀。從現在的效果來看,很不錯。
七年辛勞 自打六十分
劉心武說,續紅樓陸陸續續寫了7年,他給自己打60分,剛剛及格。現在書已經出版,一大堆意見撲面而來,他細心梳理,為了修訂本作準備。「醜媳婦終究見公婆,不拿出來總是不行。拿出來,別人提意見,凡是有價值的,我都記下來。比如有學者指出,『犧牲』這個詞是當代的詞彙,這裡面用是不對的。我就去做功課,發現先秦古籍裡面有這個詞,但是當時是名詞,到底從甚麼時代開始變成動詞,清代會不會有人已經把它當動詞用?我還沒有查到。如果清代還沒有人把它用作動詞,我就要改。」
這些意見裡面,有些是代考的,有些是十分準確、需要改正的,也有一些是不對的。「例如第八十一回,賈寶玉覺得賈母『言簡意賅』,有人覺得這太好笑了,怎麼能用這麼一個現代詞呢。這個我查過,這個詞在乾隆朝就已經在用了,和現在的意思是一樣的。」
除了字詞的考據,對續寫的情節也有很大爭議,最突出的,莫過於對黛玉「沉湖」結局的討論。對於這一點,劉心武說,高鶚的續本中最成功的就是寫黛玉之死。「『魂歸離恨天』確實寫得好」,以至於電影、電視、戲曲都繞不過這一段,可謂深入民心。突然間,林妹妹變成沉湖自盡,難免讓人難以接受。劉心武說,這「沉湖」結局是自己研究曹雪芹原筆原意的一個收穫,雖然是一家之言,但也是嚴謹研究的成果。「有一個批評意見我看了啞然失笑。他說:劉心武亂來,說黛玉的結局是沉湖,現在的老紅學家都還活著呢,周汝昌先生看到了不是要笑掉大牙嗎?他不知道黛玉沉湖的學術成果首先就是周先生20多年前提出來的。我的這個觀點是繼續他的思路挖掘下來寫成的,根據我們的研究成果,她就是沉湖。」
劉心武用「修復文物」來形容自己的續寫,不是為了實現自我的價值,而是為了「把曹雪芹已經寫成的後28回找回來」。在這個過程中,「劉心武是很認真的。」他笑著說。
探索曹體
對於續本,最尖銳的批評大多集中在文字上。劉心武刻意模仿曹體來續寫,但出來的效果比較粗糙。劉心武也承認,若論文字,高鶚的確寫得好,但他畢竟是一個生活在乾隆朝的人,那種語言風格的高度不是一個當代作家「穿越」一下就能輕易達到的。
「我一個退休的人,妻子去世後,格外覺得痛苦和抑鬱,(進入曹體續寫的過程)消解了我的孤獨。之前考慮續寫的策略的時候,其實有很多種選擇。我當然可以用一種現代的語體來寫,但是我選擇了曹體,這個最有利於我集中精力、進入《紅樓夢》的想像世界、進入一個忘我的寫作狀態的最難的角度。我不只想模仿曹體,更想進入曹體。但你也可以說:對不起,進了半天,你還在門外。可是我不後悔我的選擇,它幫助我度過了痛苦的時光,在其中,我對前八十回的文筆意味等於是複習,獲得了很大的審美快樂。積累了以後,我就在燈下讀古本《紅樓夢》,知道它的妙處。」
劉心武說,現代人對所謂曹體的理解還比較狹隘,往往集中在對遣詞造句的推敲上,但他認為曹體最簡單的特點,是十分簡約。「寶釵道……寶玉道……黛玉因笑道……這些人物你一句我一句,情節就流動出來了。比如說品茶攏翠庵,妙玉第一次出場,只有1,000多個字,基本沒有心理描寫,更連妙玉的外貌都不寫,可人物性格就活跳出來了。妙玉捧茶出來,賈母說:我不喝六安茶。妙玉說,知道,這是老君眉。這個意思是說,賈母和妙玉家以前就有來往,知道他們家待客都是六安茶。妙玉知道賈母脾氣,送上老君眉也有祝壽之意:這是老君眉——誰給你六安茶喝啊。妙玉那種孤傲的性格一下就出來了。這才叫曹體,多麼厲害。」
揣摩「曹體」,劉心武坦言自己現在的程度「可能不及格」,但反覆閱讀前八十回、不斷進行古本參照下,自己仍有提升空間。「語言可以逐句推敲,在我有生之年我還有能力。我不絕望。」劉心武說。
救救孩子
現代的中國作家中,少有能延續曹體這種簡約特點的。劉心武說,那是因為現代的白話小說基本上受到翻譯文學的影響,手法和風格都十分西化。從這點上說,他研究、推廣《紅樓夢》,甚至續寫《紅樓夢》,還有一個很重要的使命感在其中——讓現代人,特別是年輕人尊重我們的母語創作與經典作品。
「你們應該問我:你劉心武不是傷痕文學的代表人物嗎?不是以《班主任》起家的嗎?不是還以《鐘鼓樓》獲得過茅盾文學獎嗎?你不是一個關注現實的作家嗎?怎麼現在鑽到故紙堆裡面去,不寫現實了呢?其實我有一個心結。在我自己出道後,碰到一個改革開放的時期,原來我們和西方隔絕,只和蘇聯不隔絕,接受蘇聯所承認的進步文學。但是和所謂的現代主義是隔絕的,卡夫卡?我們不知道。上世紀80年代後期,風起雲湧地出現了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影響了一代作家。博爾赫斯等等都出現了,時空交錯啊,意識流啊……高峰就是喬伊斯的《尤利西斯》。有一個年輕的寫作者和我交流,說對它佩服得五體投地。說你看人家這個小說,整個尤利西斯是一個大的比喻,每一章又是一個比較大的意象,每一節是一個中等意象,每一節又是一個小的意象,得了啊!裡面有無數的玄機啊。這個寫作者並沒有讀過愛爾蘭文的原著,讀的是翻譯本,而且主要看的只是推介的文章,就佩服得五體投地。我當時多少就有些不以為然:喬伊斯固然偉大,我們的曹雪芹的文本也非常好啊,有總伏筆、分伏筆、大伏筆、小伏筆;有單伏筆、雙伏筆;也有一石三鳥,一石多鳥……草蛇灰線,伏延千里,處處有隱喻。他接受不了:中國有甚麼好小說啊。」
「當時我寫《班主任》,並不是一個眼淚的故事。有人說傷痕文學無非就是寫文革中的悲劇和黑暗場面。但《班主任》迴避了這一切,沒有打砸搶,沒有死人,沒有眼淚。寫的是一群年輕的中學生,他們和以往所有的文學都隔絕了,和外國文學、五四以來的矛盾文集這樣的作品、和古典文學,甚至是青春詩歌這樣的文學都隔絕了,只認文革當中的意識形態。那個東西非常可怕,所以我發出『救救孩子』的呼聲,體現我的社會責任感。後來我研究紅樓,搞這麼一大套,我告訴你曹雪芹的文本多麼好,多麼值得讀,他不亞於喬伊斯,還出現得比他早!我做的事情和我寫《班主任》時候的事情,是一樣的呀。我怎麼沒有社會責任感了?我急都急死了。當我在百家講壇上講紅樓引起了紅樓的閱讀熱潮時,我很欣慰,我仍然是寫《班主任》時的劉心武。救救孩子,怎麼救?要讓他們打開門窗,讀古典書,讀外國書。現在我做的和當時一樣,只是形式不同。」
說完這段話,劉心武有些激動。當談到在北京辦簽售會時,有許多年輕人來買書,甚至有90後的年輕人來找他探討人生與死亡,他的神情才緩和過來:「80後和90後有人看得起我,承蒙他們的不棄。」他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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