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恩柱
在《紅樓夢》中,李紈、賈探春、薛寶釵等人,在大觀園進行過一場興利除弊的變革。
這場變革,其實很單純,只關注經濟因素,不及其他。可以說,賈探春的改革是一場規模不大的經濟改革。在大觀園這個小圈子裡,探春們的舉動對經濟局面有積極影響,放大到榮寧二府,影響則很微小。《紅樓夢》的第五十五、五十六回,曹雪芹對賈探春領導的這場革命有詳細的描寫。
榮國府「大管家」王熙鳳,因病需要休養一段時間。如失了臂膀的王夫人只能大事自己拿主張,將家中瑣碎之事,交給大兒媳李紈協理。可李紈是個尚德不尚才的人,未免逞縱了下人,就「命探春合同李紈裁處」。後來,王夫人「又恐失於照管,特請了寶釵來,托他各處小心」。如此背景之下,李紈、探春、薛寶釵三人走馬上任。所謂的改革,也就發生在這一段時間。
稱為革新也好,叫做改革也罷,其實就是她們利用這次機會,在大觀園搞了部分承包,並未在榮國府大張旗鼓變革。
探春們在大觀園改了甚麼?總括講,在於除弊、開源、節流三個方面。其一,取消了寶玉、賈蘭、賈環三人上學的點心、紙筆的月銀;其二,蠲免了姑娘們每月重支的脂粉頭油費;其三,令服役的婆子媳婦們承包園中植物生產。這回改革,成果不錯:每月為榮國府增加了四百両銀子的收入。
不過,這區區四百両銀子,對莊稼戶來說可能是天文數字,對賈府而言則不值一提。大觀園小姐們的一頓螃蟹宴,就要花費二十多両銀子,大觀園小廚房每年的開銷近於兩千両。二十両銀子是甚麼概念?像劉姥姥那樣的莊稼人,一戶一年的生活費用。說得刻薄一點,探春們在大觀園的改革,對賈府來講,連杯水車薪的程度也達不到,頂多給一切照祖宗規矩辦事的府裡吹進一絲清新氣息。
但即使這點改革,已經非常不易。換句話說,不管改革者是誰,都將會墮入探春們的境地。探春在園子裡做了幾件興利除弊的事情,王熙鳳的陪房丫頭、賈璉侍妾平兒先是表示很支持,然後又說出一番早就該改而鳳姐竟未改的道理來。引得寶釵過來摸平兒的臉笑道:「橫豎三姑娘一套話出,你就有一套話進去;總是三姑娘想到的,你奶奶也想到了,只是必有個不可辦的原故……」。我們常常單純以為這段話僅是讚美平兒聰慧、幹練、善良、機敏,其實何嘗不是平兒慨嘆賈府變革之難的真心話?探春能夠看出來的弊病,王熙鳳未必看不出來,所以沒有改,未必不想改,只是環境不允許她改。
就李紈、探春、薛寶釵的身份而言,三人在那樣短的執政期間,做得幾件實事,實屬有作為的「班子」。尤其那種以權力輕淡之身,遽行古來無有之事的敢作敢為的氣勢,使人不得不心悅誠服。
李紈,賈珠之妻。賈珠,乃賈政的大兒子,不到二十歲就病死了。自此,李紈一直守寡,雖身處膏粱錦繡之中,心竟如槁木死灰一般,外界的事一概不聞不問,惟知侍親養子,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
賈探春,賈政之女,親生母親乃賈政之妾趙姨娘。雖是庶出,但聰慧、精明、能幹,獲得賈母、王夫人、王熙鳳的首肯,也為賈府其他人所稱道。
薛寶釵,薛姨媽之女,薛姨媽乃王夫人之妹。據說寶姑娘為待選而進京,故暫住榮國府內,是名副其實的外人。賈母對薛家的千金頗有好感,誇獎她:「從我們家四個女孩兒算起,全不如寶丫頭。」
三人的身份對改革的取向影響很大。強調改革領導者的身份,似乎多餘,其實不然。就改革而言,領導者的身份很重要,假如大觀園的改革由賈母領導,退一步說由王熙鳳領導,擇取的範圍與深入的程度,必然要比探春們深廣許多。在賈府這樣的環境中進行改革,成功與否,不是看是否有利於賈府的繁榮和發展,而是看賈母是否高興,看王夫人是否高興,看其他高層人物是否高興。因此,探春們在著手改革之前,先要評估上層的態度。這番微妙的情勢,李紈、探春、寶釵心裡明鏡兒似的。商議如何改革時,李紈說「大家商議兩件興利剔弊的事,也不枉太太委託一場」,「太太必喜歡」。
最緊要處,探春們面臨著兩條不可逾越的底線:第一,不能撼動賈母等高層的利益;第二,不能更變賈府當下的色彩。這兩條其實回答了為甚麼改革,限定了改革要改哪裡。這也決定了探春們必然要從小處著眼,拿服役的老婆子們做突破口。因此薛寶釵提醒探丫頭:「雖是興利節用為綱,然也不可太過……失了大體統,也不象。」
改革未必非得走自上而下的路子,自下而上的改革也可以成功。不過,不管哪一條路,都需要高層從內心認識改革的必要性,使改革者具有一種權威。可惜的是,賈府的高層沒有這方面的動力,依然故我。賈政看了收支的賬本後,見早已寅吃卯糧,急得跺腳道:「為甚麼不敗呢!」「我如今要就省儉起來,已是遲了」。連懶得過問經濟的林黛玉都看出賈府「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後手不接」。賈母、賈政卻仍舊過以往的生活。
戊戌變法的時候,慈禧老太太曾對光緒皇帝說,所施行的新政,只要不違背祖宗大法,不損害滿洲權勢,即不阻止。賈母這位老太太的思想似乎也如此。
賈家最後因政治而敗落,這給改革減輕了責任,使世人覺得改不改革無所謂,無關興旺生死。實際上,賈家的命運正與不改革有關。改革有經濟方面的,也有政治方面的。同時常常經濟改革在前,然後進入政治改革。然而,大觀園的經濟改革尚且只敢涉及僕人,哪裡談得上政治改革?不改革,哪裡還能保存祖上的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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