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星期天的早上,等一個電話,便躺在沙發上翻雜誌,翻了不一會,睏了,雜誌從手上掉下來,轉身看見曦微的陽光從窗前的魚缸落在地板上,落在雜誌某一頁上,輕輕微微地晃動。如是者過了一個小時,兩個小時電話一直沒響。說好來電的人一直沒打來。魚在玻璃缸裡的海藻間款款擺尾。浮游的光影在地板上、雜誌某一頁上,微微閃亮。不多久便睏了,打個了呵欠,又睡著。
做了一些細細碎碎的夢,夢見一個四十多年前的女子,一個鄰居,一個三十多年前的同學,一幢二十多年的房子。許是這些日子活得有些煩厭,許是對未來的日子缺少想像力,所以才想起從前種種。
細細碎碎的夢,雜亂無章,像玻璃缸裡的游魚,像地板上和雜誌某一頁上的閃閃碎影,左翻,右覆,忽爾翻覆出一點點安慰。那才明白,永遠不再的,無計可追的,才是最好的。
想想真有四十多年了,那時住在山村,將一個小罐的「波子」埋在村舍後園一棵樹的樹洞裡,其後發現,給鄰居的小朋友挖去了,可又不敢張揚。為甚麼要把「波子」埋在後園?已經記不清楚了,大概是因為老頭子不喜歡他的兒子跟山野小孩子一起「打波子」吧。鄰居的小朋友後來也長大了,都二十一、二歲了,有一次跟他談起,大家連連打哈哈,彷彿說的只是別人的故事。
想起三十年多前的電話簿記載有幾段日記,不堪回首,也不忍卒睹。電話簿裡有很多失去聯絡的名字。號碼早已更改了。其中一個是中學同學,據說後來跟一宗案件扯上關係,一身蟻云云。那個人的樣子記不清楚了,只記得一起出過海,下過棋、打過球、去過舞會。那人唸中學時,常駕車替父親收數,收甚麼數倒從沒問過他。替他改寫過兩首詩,發表了,他父親給的稿費,比刊物給的要高出好多倍。記得詩中有「奇葩」一詞,他父親說,「葩」字很古雅云云。
電話簿裡也有一個再記不起樣貌的女子的名字,她很多年前結了婚,聞說早前離了婚。再記不起電話號碼是怎樣弄來的,只記得整條山村就只有一家士多有一台電話,那女子就住在士多的閣樓。當然記女子身上有奇異的香氣,有一回下微雨,她走在上山的時候,被泥濘濺污了腳踝,看見旁邊有一個擔水上山的孩子,便對他說:葉師奶個仔,畀少少水我洗腳,得唔得呀?
孩子點了點頭。她穿一條桃紅色的裙子,俯身掬水洗腳的時候,領口露出一個奇妙的角落,教孩子在瞬間瞥見冑甲包不住的、隱約起伏的柔膚……山村後來清拆了,柔膚的記憶永遠清拆不去。
十年前住過的房子也清拆了,甚麼也沒有留下,除了一些若斷若續的細碎記憶。比如說,在衣櫃背後,有一幅呈現出斑駁裂痕的牆壁。裂痕左側的窗外,是小山坡,住了一戶花農,每天他經過窗前,都微微點頭,打個若有若無的招呼,從沒交談,可這邊看完的報紙,掉到坡邊,他看了;那邊的花開了,這邊的人在窗前伸個懶腰的時候,也看了。
如是者一個上午溜走了,說好打來的電話始終還打來。就這樣假寐了半天,夢見從前,夢見一些往事,像缸中游魚,像地板和雜誌某一頁上閃現又消失了的碎影,那才明白,永遠不再的,無計可追的,才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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