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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誠龍
晚清梁鼎芬是個很好玩的人,其政治上是頑固的保皇派,其人格上是頑皮的大名士,頑固與頑皮疊加一身,也就趣人多趣事。真是個很好玩的人。
梁鼎芬被遜帝溥儀諡號文忠,梁先生是相當當得起這個忠字的,革命進行到了民國,大清氣數盡矣,原先那些高唱「皇恩似海臣節如山」的遺老們,解放思想,更新觀念,在「識時務者為俊傑」的理論指導下,高調也高價轉隊民國,「清室既亡,所謂遺老者,多任民國官吏,獨節庵仗節不屈。」本來呢,像梁鼎芬這樣的忠臣,清室應該給予物質獎勵才是,忠勇者有賞,才多有人來行忠義事嘛,但梁鼎芬卻是自費守忠的,他每次到宮裡去向皇帝請安,得交四両銀子的買路錢,「每謀入宮請安,其時,太監索門包四両,方為通報。」梁鼎芬並不發脾氣,忠義是大事,哪計較門包小節?「節庵每照付」。有詩為證:「一律夷齊去做官,首陽薇蕨采難完,忠臣要算梁星海,四兩門包請聖安!」
梁鼎芬忠於保皇,除了門包可證外,其眼淚也堪作據。「梁每與人抵掌談天下事,往往悲聲大作,涕泗橫流,他主講兩湖書院,講到西太后與光緒帝「西狩」西安,講著講著,講到:「你們想想看,皇太后同皇上每天只吃三個雞……」,「尚未說及蛋字,已嗚咽流涕,語不成聲。」左手用手帕揩淚,右手輕輕地捋長髯,揩眼淚揩得哀痛,捋長髯捋得從容,下面學生哄然大笑,他老人家沉浸悲痛其中,「紓徐良久,始申前說。」兩湖書院有一口水塘,不深似海,但足有效屈原的蓄水深度與精神高度,梁鼎芬每至塘旁,則表忠心:「若兩宮不迴鑾,此我死所也。」光緒皇帝駕崩,人家親屬都不哭,「奕劻獨後至,亦無戚容」,梁鼎芬卻是哭得地動天搖:「素衣往送,縱聲大哭」,他看到皇上親屬沒掉眼淚,大發脾氣:「梁正色厲聲,數其誤國殃民,不忠不敬之罪。」
梁鼎芬是皇帝的骨灰級粉絲,自然也就鐵桿守舊,對東洋西洋的玩意兒常是痛絕得很,誰穿洋衣誰留洋髮誰說洋話,他就舉杖敲你腦殼。也是梁鼎芬在兩湖書院當教授,他有個學生,那天來上課,不穿長袍,穿了件羊絨馬褂,梁教授喝這學生站起來,站講台上來:快把這不忠不敬的非國學皮子給脫下來,學生不脫,梁教授發火:還要老師來給剝你這洋皮?「梁大怒,欲褫之。」這學生調皮得很,老師發脾氣了,他卻是一副嬉皮相:老師,我是學習老師好榜樣,才穿洋衣的,「門生聞老師已破洋戒,故敢以此衣相見。」梁教授聽了這話,氣不打一處來,老師臣節如山,鐵桿挺皇,哪裡崇洋媚外了?「梁愈怒,問其何據」,舉起戒尺欲打,這學生說:我們交學費,交的是紙票子,不是大清的銀両,老師您不是也給收了嗎?「各生贄見,例用銀封,今老師洋錢亦收,非破洋戒者而何?」話堵得梁教授,拍胸脯撫釋氣噎,「梁不能答」,說不上話來。
梁鼎芬堅不崇洋媚外,堅定崇皇排外,自然也不排除他對洋玩意的喜愛,比如洋衣不能做甲衣穿,不能招搖過鬧市,做內衣內褲穿,沒人看得到嘛,梁鼎芬外面一身故國裝,把裡面一件洋綢緞包得鐵緊,應不對其愛皇主義產生啥不良影響,只是清風不識愛皇主義,亂翻保皇派褲子。「見人著洋布者必怒之」,梁文忠多麼忠啊。那天,文忠同志呼朋喚友,踏青清國萬里風光,大熱天的,太陽照得緊,火燒火燎,一身長袍,將人快蒸成饅頭了,梁文忠同志也就脫了黃馬褂,風涼風涼,不禁是洋色滿園關不住,一件洋褂出褲來:「一日與友做埠之遊,俄而解衣,則所著之褲衣洋布矣。」其朋友大不解「為甚麼呢」,連呼耶,耶耶,友曰:「若亦作法自弊耶?」這朋友俏皮得很,把其褲子給褪了下來,褪到腳底,站在那裡拊掌大樂,梁文忠同志光屁股大露光天化日之下,作聲不得,「立褫之,梁大窘。」
人讀梁鼎芬此故事,皆謂其可憎可笑,梁氏節義何在?我讀之,立覺其可愛可樂,梁鼎芬節義或有虧,然君獨不見其人性的微光在閃爍麼?梁鼎芬非節義木頭,乃是活潑潑的人也,有弱點的才是人,一點弱點都沒的,幾不是人,只是掛在某種精神神龕上的標本。梁鼎芬對洋事物的暗暗喜愛,「大窘」可證他人味與人趣。
梁鼎芬保皇,也是真心保的,保皇帝沒保住,但保住了人性。他有個學生,在革命史赫赫有名,乃辛亥革命時際的英雄黃興也。梁鼎芬掌兩湖書院院長,最是器重黃興,黃興以「能文工書,最為院長梁鼎芬所賞器,恆以國士目之。」但這師生倆,一個是死心保皇派,一個是鐵心革命派,政治立場不共戴天,師生友誼卻是情同手足。梁鼎芬曾敦敦教誨黃興,要做忠臣,不要做逆賊,黃興偏偏做了逆賊,鬧得清政府「索捕甚亟」,被追捕得在國內活不下去了,「欲赴日暫避」,出國沒錢,咋出?他投到梁鼎芬這裡來了,「乃潛至武昌,乘夜密謁梁氏」,梁老師就做黃興思想工作,說你再轉隊吧,站到清政府來,清政府那頭,我給你去說,保證你沒事,「稱頌大清功德,勸其改節。謂子洗心革面,為朝廷效忠,當為設法開脫。」革命者哪是這麼容易改變革命氣節的?「黃意對以師意至厚,敢不敬聆,惟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既已許身革命,萬無易節之理。」革命派來求反動派,根本不聽反動派之勸,那不是自投羅網嗎?這梁鼎芬卻沒把黃興捆起來,送政府去,說的是:「士各有志,余亦不再費詞,從此子為子之革黨,余為余之大清忠臣,各行其是可也。」
單說這話,不算啥,梁鼎芬還以經費支助黃興呢,「旋詢知東渡乏資,遂贈銀両若干」,足夠黃興亡命日本了;黃興走了多日,梁鼎芬屈指算,黃興應已逃之夭夭,走蠻遠了。盡了師生之誼,當盡臣子之忠了,於是他起草了一份捉拿逆賊檔,發佈全湖北:「梁度黃已行遠,乃行文全鄂」,文云,「風聞革命黨首黃興,潛來鄂境,應嚴緝務獲。」
反革命者,既徹底反革命,也徹底反人性,多見矣;革命者,既徹底革人命,亦徹底革人性,也多見矣。這梁鼎芬,卻有點好玩,若與革命對立言,他是徹頭徹尾的反革命,但這反革命,卻並不完全、徹底、堅決地消滅人性,他堅定排洋,卻不妨礙其內衣著洋,他堅定反革命,卻不妨礙他保人命,比那些反起革命來六親不認者,比那些革起命來大義滅親者,其心深處,保住了做人最低人性底線,良可愛也,良可讚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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