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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榕榕(作者簡介:曾出版旅行單車遊記《死在路上也不錯》。)
「你瘋了嗎?」
踏入午夜,時鐘明確地敲向羅馬數字十二,發出一個巨大的無聲的嘆息。是的,毫無道理的,我就步入了三十。一秒之間,我從青年走進中年,從此生日再不值得慶祝;從此不再漫無目的地戀愛;從此生命進入倒數。
我看著鏡中的那個女人,闊嘴、扁鼻、細眼、淡眉,她張嘴,發出無聲的幾個字:「你.瘋.了.」
鏡子映著整個房間,我、櫃、書桌、還有正中央的那張大床,床上臥著一個男人、陌生的英俊男人。我伸手指向鏡內女人的鼻端:好吧我承認我瘋了那又怎樣?我未婚我寂寞我幹嘛不能三更半夜從街上帶個英俊男人回來陪我?我又不會吃掉他,他又是那麼徬徨無助。今天我三十歲生日我最大,你們通通給我住口!
「……水……」我被床上那美麗生物的呻吟嚇了一跳,等我拿著水杯奔過去,他似乎又睡著了。真是個奇怪的人,我坐在地板上看他,一個人在深夜的街頭遊蕩,從街頭走到街尾,再從街尾走到街頭,像忘了回天堂的路的天使。好美麗的人啊……我忍不住伸出食指碰他臉龐,除了美麗竟找不到其他形容詞:肌膚白得接近透明,淡藍色的細小血管輕輕浮在腮邊,眉那麼濃,卻是順服的。眉下雙眼合攏,神采隱去,只有長長的眼睫毛如蝶的雙翅被遺留在外。
那雙翅膀突然打開了,我觸電似地猛縮回手。
「喝水嗎?」我悻悻地遞上水杯。
「謝謝。」他聲音極柔和,有些雌雄難辨,事實上他整個人都美得超出了性別年齡種族,難道真是個天使?
「你……從哪裡來?」不會是天堂吧。
他仰頭喝光了整杯水,喉結在蒼白而細長的脖頸上下滑動,我的心也跟著忐忑。
「我從未來來。」
「未……來……?」
「是的,正確來說,是距離現今三十年以後。」
我張著嘴瞪眼,王穎,你拾回的這個人不是瘋子就是騙子,你希望是前者還是後者?
「能再給我一杯水嗎?」
我乾脆將整壺水取了過來。
「大概是功能開始衰退了。」他給了我一個很憂鬱的笑容,在唇角盪了一下便隱去不見:「以前我的皮膚是可以直接從空氣中提取水分的,麻煩你了。」他放下杯子,捂住胸口蜷縮睡下。
很好,我確認了他是個瘋子,我看著他的臉嘆息:這麼美麗的瘋子。
沉默在房內囤積著,在我以為他睡去了的時候,他又開口,聲音很輕很輕:
「真好,你們的世界,有各種各樣不同的人,不同的思想……不同的慾望。」
「三十年後沒有這些嗎?」我順著他的話往下說。
「沒有了,進化令下達後,大家都進化了,變得越來越相似,外貌上、思想上、能力上,世界終於大同,『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外戶而不閉,是為大同。』不但大同,而且沒有了疾病、死亡、衰老,也……也沒有了新生,大家失去了一切慾望。」他突然張開眼,雙瞳是帶藍的深黑,像黑夜洶湧的海,底層有些甚麼在疼痛地翻滾著:「包括生存的慾望。」
我竟被他的絕望懾住了:「進化令?那是甚麼?」
「一道讓世界徹底為其子民實行進化的命令,由距今二十八年後的聯邦總統頒佈。推廣進化需要大量資源,這共同的目標推動了世界聯邦的成立。呵……進化……」他看著虛空,眼睛沒有焦距,「其實所有生物本質上都帶有進化的基因,只是近萬年環境的安穩讓人體內的進化基因沉睡了過去,我們要做的,只是刺激它們使之活躍,然後監控複製。各國開始投放大量資源,二十五年後世界聯邦成立,二十八年後進化令通過,三十年後,三十年後傳說中的烏托邦出現了。」
他轉過頭來看著我的眼睛,我被他說的故事迷住了。「你可以想像嗎?所謂的完美,沒有死亡的束縛,不用為糊口奔波,沒有疾病飢餓,沒有爭奪、不幸,人類重返上帝的伊甸園。可是,」他眨了一下眼睛,蝶翅緩緩地合攏又張開,「可是三十年後自殺率極速攀升,人們用死亡逃離伊甸園。」
那朵憂鬱的笑,花一樣在唇上綻放,「人們失去了生存的慾望,於是我回來了。我找到亞倫,我說:『把我送回去吧,我去重寫歷史,這是我的責任。』於是我回來。」
亞倫說:「這不是你一個人的錯,這是人類自己的選擇,而且時光機還不穩定,不肯定你能回到你想的日期,錯了,怎麼辦?」
我沒有回答,能怎麼辦呢?不過是碰碰運氣。時光機確實不穩定,我無法回到進化術被成功開發的時刻,可是我運氣不壞,碰上了它正式發佈的那天。
公園裡陽光明媚,空氣中充滿光能量的粒子,還有經過綠樹過濾的水分子。我坐在長椅上敞開皮膚上的毛細孔,讓光粒與水分通過,表層的人體葉綠素迅速將二者分解重組,成為澱粉再燃燒釋放能量,儲存在細胞溶壁上。這是周博士前往發佈會的必經之地,而時空旅行耗盡了我的體能,我必須在博士到來前補充。
閉上眼睛,我將感官集中在思維脈衝上,它們順著長椅迅速往外蔓延,草吸收水分的聲音,七米之外女學生對我的竊竊私語,一群耍太極的老人,遠處的樹木……我將自己融入這公園,風帶來樹木呼吸的味道,人們懷著不同的心事來來往往,不同的面孔,不同的渴望,真好……
來了!我張開眼睛坐起身,能量儲存達75%,應該夠了。將毛細孔縮緊,同時釋放腎上腺激素,人類的未來都在我手上,必須一擊即中。車隊駛近,四十米,周博士跟他的助手坐在第二輛車內,兩個保鑣,有槍。三十米,我將一小部分能量釋放,透過腳底下的大地傳到車內引擎。二十米,我又送了一波能量過去,車頭冒出濃煙,車緩了下來往前滑行。九、八、七,我在心中數著節拍,心像無風的湖水映著車內的一切情況,六、五、四、三,車子停了下來,在它停定的那刻我彈出,跨過三米的距離一手扯下車門,擊昏保鑣、左手刺入周博士的右胸,同時感到自己的胸膛一陣火燙地疼痛……幾乎讓我昏厥。幸好身體的修復功能自動開啟,我右手撈起博士的公事包,雙腿往後急彈落在車子兩米之外,踉蹌地往樹林急退,這時才傳來那名助手的尖叫聲。
我漫無目的地往東走,任務已經完成,周博士活不過今晚了。我停下,用僅剩的能量將那公事包燒成灰燼,再繼續往東走,走走走走……我累,而且睏,身體機能下降,能量之源太陽也下了山,我甚至無法提取空氣中的水分。
後來,有名女子出現了,她帶我回家,讓我睡在她床鋪上。是大限將至的關係嗎?我竟然忍不住告訴她一切,告訴她三十年後的世界,她坐在地板上安靜地聆聽……那麼安靜而美麗……我握住了她的手,說:「你是如此美麗,完美由殘缺而生……」
「完美由殘缺而生……」他竟然握住了我的手這麼說。他的手指纖細修長,手背上血管河流似地分佈有序,從未見過這麼漂亮的手,這完美的手的主人竟說我美麗?
我看向他的臉,他安詳地閉著眼,左手仍捂住右胸,生病了嗎?或者明天該帶他去看看醫生,看甚麼部門好呢?精神科?腹腔科?我瞄瞄窗,竟已泛白。糟!今早還有個簡報。
我輕輕抽回自己的手,到廚房輕手輕腳地弄咖啡,順手打開電視。
電視正播放一則特別新聞,主播用平靜的聲音說:剛收到最新消息,一直專注人類基因研究的周雅宕博士證實昨晨在依典公園被殺害,警方認為這次兇殺案乃專業殺手所為,手法利落,而且事先知道周博士的心臟生於右邊胸腔。警方呼籲市民如有線索馬上致電與警局聯絡。周雅宕博士終年七十三,他一生致力研究基因改造工程,獲獎無數,消息稱昨日他正打算發佈最新的研究成果……
我從廚房端咖啡出來,瞄了眼電視,畫面正播放一個老人的照片,樣子很陌生,倒是那兩道眉那麼濃卻又順服,彷彿在哪裡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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