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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德蓉(美國)
世界上最不了解你的人是誰?是你自己。
當我告訴我的好朋友我得了憂鬱症時,「啊?﹗」她瞪大了眼,張開嘴巴,那吃驚的樣子,好像聽到神父得了花柳病那麼不可思議。是啊,連我自己都不相信,而且病情還不輕。這年代憂鬱症是時髦病,我也真會趕時髦。在寫作上不成氣候的我,竟然得了大作家海明威、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同樣的病,也是沾光了。
我的朋友們、家人和我自己,都肯定認為我是一個非常樂觀的、堅強的人。親友的聚會上、派對上有我就熱鬧了,我的文字充滿陽光和幽默。多年前有位讀者朋友來信跟我說,她每次買了《星島日報》就將我的雜文剪存下來,捨不得馬上看,留著等自己情緒低落時再拿出來看。也有朋友遇到痛苦的事情時,打電話給我哭訴,我可以用我三寸不爛之舌再動以真情,能把對方說得(當時)雲開霧散。他們都說我應該做心理醫生,我的確應該做心理醫生,因為我很八卦,愛聽人家的家長裡短、又能說會道、又熱心幫人解憂,所以我也覺得有點兒懷才不遇的感覺。
可原來我是那麼的脆弱、悲觀的人,我太不了解我自己了。事情從去年八月開始,我的大兒子忽然向我們宣佈:他的妻子要求離婚。他非常痛苦,我永遠忘不了他背著我們站在窗前暗自流淚的樣子。從此,我的日子不好過了。由於太心疼兒子和壓力過大,影響了我的免疫力,胃部總覺得不舒服。醫生要我做胃部內窺鏡檢查,檢查報告說是發炎,但是有「極小部分」因為有食物遮住,所以看不到。「這極小部分」讓我憂心忡忡。
醫生讓我服用抗生素,吃抗生素讓我沒有胃口,疲倦,再加上情緒低落,我的體重急劇下降。去年六月姪女結婚,為了能夠把自己的身體塞進幾年前在北京做的漂亮旗袍,嘗試減肥一個月,結果一磅沒減。這回可好,一下子減了十五磅!有朋友見到我,還說我漂亮了(臉蛋不是大圓餅、大麵團兒,有輪廓了,腰身苗條了),就問我怎樣可以成功減肥?我說:「痛苦,極端痛苦,痛苦得得了胃潰瘍,就成功了。」以前羨慕人家身材苗條,現在羨慕人家珠圓玉潤。
吃完醫生給我開的藥,應該很快沒事了。可是我的胃部還是覺得不舒服,而且體重還在下降,那「極小部分」讓我懷疑可能是癌。我的健康我負責,我一次一次去看醫生,她非常的不勝其煩、態度不好地說:「你不需要我,你需要看心理醫生。」並馬上給我安排見心理醫生的時間。我不相信我有心理毛病,所以我沒去,而且去北京度假兩星期。回來還是照樣不舒服,我又去找她。這回她急了:「你馬上給我去看心理醫生!」又一次立即讓護士給我安排時間見心理醫生,就是明天!抱著經歷一下新經驗的想法,又聽過來人說,就是跟醫生聊天兒,反正我喜歡聊天兒,就依時去看心理醫生。
我的心理醫生是一位白髮蒼蒼、和藹可親的拉丁裔老太太。我一看見她,就喜歡上她了。
我們來到她的辦公室,面對面地坐著,她讀出我的名字Te-yung,說:「美麗的名字。」這是世界上第一個稱讚我的名字美麗的人。然後我們開始對話,她問了我大概有一百個問題,從小時候到現在。當她知道我是搞寫作的人時,她「噢」了一聲,好像有點兒「怪不得」的意思。我毫不隱瞞地回答她所有的問題,面對心理醫生的人應該是最誠實的人。
其實在這段時間我不斷自省,我用安慰別人的心來安慰自己:人生的道路不是平坦的,兒子只是重重地摔了一跤。婚姻不幸使林肯變成總統、蘇格拉底變成哲學家,兒子會因此變得成熟。老子說過:「禍兮,福之所倚」,況且他還年輕,會重新站起來的;我有四個優秀的兒子和愛我的男朋友及眾多讀者朋友,可以說,我是被愛所包圍的,我有甚麼資格憂鬱?我不斷地提醒自己:上帝已經給了你比你應得的更多的恩典,你何德何能可以過衣食不憂的太平日子,而不被地震震死、炸彈炸死?我生氣地問自己:「你還想要甚麼?﹗」(說到這兒,我淚承於睫)。晚上睡覺前,不是基督徒的我向上帝祈禱,請祂賜給我應付困難的智慧和勇氣。
但是我仍然高興不起來。孩子們回來吃晚飯,看見年輕的他們吃喝談笑的快樂樣子,我的心裡當然高興,但是在高興的背後隱藏著悲哀—這種好時光能維持多久?跟他們相聚一次少一次,總有一天我會離開他們。真的是庸人自擾。我把這種感覺告訴醫生後,她很疑惑地看著我,說:「為甚麼這麼想,不好好享受當前?」我嘗試將老子說的「福兮,禍之所伏」翻譯給她聽,她感嘆地搖頭。紀伯倫說:「當你喜樂的時候,深深地回顧你的心中,你就可以看出,是那將會使你痛苦的在使你喜悅。當你悲哀的時候,內顧你的心中,你就會看出,實在是那些曾經使你喜悅的在使你哭泣。」
一個半小時過去了(朋友告訴我,看半小時心理醫生的價錢是150元)。最後總結說,你是一位very nice lady(好女人),非常聰明,而且身體健康,但是你的確有抑鬱症。我問她如果抑鬱症有十級,我屬於第幾級?她的回答讓我大吃一驚:十級!但是她沒有給我開藥,而教我做一種近乎瑜伽的深呼吸,她說:「很有用的。」安排我三個星期後再來看她。
我仍然不相信我得了抑鬱症。但是話又說回來,有哪個神經病人承認自己有神經病?有哪個喝醉的人承認自己喝醉了?我分析,這些病都是生活太優裕,閒得沒事才「有空」得的。我的婚姻生活那麼痛苦,痛苦了二十多年,我都沒得憂鬱症,因為照顧四個兒子讓我太忙了,沒空得病。我得拯救自己。首先我要讓自己忙起來,最好的途徑是去做義工。去歌劇院當帶位員(都是退休老人)、或去慈善機構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幫助別人所得到的快樂是真的快樂。
後續:我顧不得醫生對我的厭煩,戰戰兢兢地又去麻煩她,表示要再照胃鏡,否則我的心理壓力太大。第二天我接到電話要我去照胃鏡。結果顯示我得了胃潰瘍。回家在電腦上查看關於胃潰瘍的資料,資料顯示人在壓力過大的時候容易得此病。另外,我要求凱撒醫院(我的醫療保險醫院)給我換醫生,我不想有一個讓我恐懼去見她的醫生,我的醫生(在醫療關係上)應該是我的朋友。我不要把我的健康寄託在一個沒有耐心的醫生的手上。美國人愛投訴,在美國成長的孩子們要我投訴這個醫生,我說算了,得饒人處且饒人。他們說,正是中國人這種「算了」的處世方法助長了這些人的猖狂,為人為己都應該對事不對人地投訴她。我想,我的換醫生對她來說已經是一個警告,而且她也知道她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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