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敏迪
黃梅季節,七里瀧的水面特別浩淼,雨中從子胥渡、桐君山,一路雲山霧罩地到了嚴子陵釣台,看不清兩岸的景色,就想起了明朝的「江山船」。「江山船」又叫「九姓漁船」、「花船」。朱元璋得了天下,懲罰九姓俘虜,只許他們居住在水上,為了生存,他們的女人就幹起了唱曲陪酒的營生,以後商旅改道了,他們也在七里瀧消失了。不過,經歷了近二千年,在此隱居過的嚴子陵,卻沒有隨著他的消失,而像「江山船」那樣,在遊客的記憶中消失。
光武帝劉秀當上皇帝後,於公元29年下詔,派人四處尋訪同窗好友嚴光。有人看見嚴光「披羊裘釣澤中」,於是備車備禮,以皇帝的名義去邀請他,往返了三次,才把他接到首都洛陽。據傳,嚴光和劉秀見面,兩人暢敘舊情,相聊甚歡。是夜,兩人抵足而眠,嚴光在入睡後把腳擱到劉秀肚子上,劉秀也沒在意。為留住嚴光,劉秀還封了他「諫議大夫」之職。無奈,嚴光不接受。朋友相見,聊完了可聊的,他即告辭劉秀,回到富春江七里瀧一帶,去過自己耕田垂釣的日子了。
諺語所謂:「察知淵魚者不詳,智料隱逸者有殃」,劉秀對他的離去,採取了心照不宣的態度。沒想到,千餘年後卻惹惱了洪武帝朱元璋,他特地寫了一篇《嚴光論》說:「假使赤眉、王郎、劉盆子等輩混淆未定之時,則光釣於何處?當時挈家草莽,求食顧命之不暇,安得優遊樂釣?今之所以樂釣者,君恩也。假使當時聘於朝,拒命而弗仕,去此而終無人用,天子才疏而德薄,民受其害,天下荒荒,若果如是,樂釣歟?優遊歟?朕觀當時之罪人,罪人大者,莫過嚴光、周黨之徒。不止忘恩,終無補報,可不恨歟?」正是:天大地大不如皇帝大,爹親娘親不如皇帝親,沒有皇帝創造了條件,嚴光能夠悠閒釣魚嗎?現在授給他顯赫的爵位,他卻拒絕接受,這不是在侮辱皇帝嗎?顯然,光武帝比他更有涵養,因為把此話挑明了,最起碼是向天下公示了:有人在蔑視自己,不認同自己的豐功偉業!
朱元璋的《大誥三編》裡,有一段對不肯出仕而砍了手指的夏伯啟說的話:什麼叫做再生父母?他自問自答道:人遇上大災難,快要死了,有人及時把他救了。這個人,不論他是男女老幼,都是被救者的再生父母。現在你卻把自己的手指砍掉,不想為他所用!這當然就必須「爾宜梟令,籍沒其家,以絕狂夫愚夫仿效之風」了。
范仲淹在《嚴先生祠堂記》分析說:「蓋先生之心,出乎日月之上;光武之量,包乎天地之外。微先生,不能成光武之大;微光武,豈能遂先生之高哉。」同時肯定了嚴光和劉秀;王安石則說:「漢庭來見一羊裘,默默俄歸舊釣舟。跡似磻溪應有待,世無西伯可能留。崎嶇馮衍才終廢,索寞桓譚道不謀。勺水果非鱣鮪地,放身滄海亦何求。」以為嚴光的要求比較高,遇到周文王那樣的明主,才肯出仕。北宋張綬則認為:「范蠡功成始遁逃,淵明五斗便辭勞。先生二事俱無一,名與青山萬古高。」范蠡是看清越王勾踐為人;陶淵明棄官,是討厭官場炎涼,不願為五斗米折腰。兩人均多少事出無奈,非為本意。相比之下,嚴子陵率真、淡泊,且甘於清貧。也有人不同意的,有上京趕考路過的人題詩:「君為名利隱,我為名利來。羞見先生面,夜半過釣台。」還有人乾脆譏刺嚴光並非真隱,說:「一襲羊裘便有心,虛名傳誦到如今。當時若著蓑衣去,煙水茫茫何處尋?」認為嚴光是為名而隱。
隱士歷朝歷代都有,人們對隱士的看法也各有不同,《湘山野錄》認為:「為政者亦識隱士裝點山林,其作用每勝於趨蹌廊廟!」杜牧則說:「處士之名,自負也,謗國也!」楊萬里認為隱士無用,說:「客星何補漢中興,空有清風冷似水,早遣阿瞞移漢鼎,人間何處有嚴陵?」而所謂的隱士,利用隱士之名走終南捷徑的,也大有人在。《晉書》記載:有人譏諷高士鄧粲改節,鄧粲卻說:「朝亦可隱,市亦可隱,隱初在我,不在於物。」王康琚的《反招隱》也說:「小隱隱林藪,大隱隱朝市。」不過,王闓運說:「大隱在官廳,其實為混飯耳。」可謂一針見血。隱士是相對於出仕而言的,當了官還有什麼隱居可言?利用隱居的清靜問道做學問,有了適當的機會出仕,也未必可恥,沒有必要做蝙蝠,說什麼:大隱隱於朝,又是老鼠又是鳥。不認同執政理念甚至政權合法性的人,也是必然存在的,不可能讓他們都統一思想。而真正的隱士,既然作為一個士,雖然跳出了圈子,他就仍然應該憑一個士的良心,做社會的諫言者,或者用他們的思想,或者用他們的行為。有名無名於他並沒有多大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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