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梁品亮的短篇小說集《細說》出版了,此書為「梯田文學叢書」第二本,梁品亮小說的敘事人稱多變,當中有兩篇採第一人稱(「我」)敘事,第一篇是《瓦解》,以「我」(作家鄭聲)的敘事交織於另一種介乎真實與虛構的敘事——「我」與陌生女孩胡悅(狐狸)在網絡聊天室的交談,乃至「我」與不停追稿的編輯的SMS,在「眾聲」裡的謎底卻是這樣的:「我」與「孩子氣的少女」胡悅終於見面了,她「用堅定的眼神看著我卻不發一言,約十分鐘之後開啟帶來的手提電腦,手在鍵盤上輕快地遊走了數秒,熒幕於是出現了一些說話」:感到很奇怪嗎?我是說不出話來的,也就是一個啞巴。胡悅活像一隻迷人的狐狸。
啞巴胡悅「說」:上狐狸的家吧!及至最後,「我」在狐狸家裡看到「一張立在書檯上的相片」,「是典型的家庭照,鑲在線條簡潔典雅的框框內的相片,還是小女孩的胡悅站在中央,左邊是不知名的女人,而右手邊就是頭髮仍然豐厚的胡福」(疑與「我」的妻子有染),事情於是就在這一刻「瓦解」了:「她的父親搔擾了某位丈夫的妻子。她自己用狐狸的方式回報了某位妻子的丈夫」。
《細說》也是以第一人稱敘事,但卻不是只有一個「我」,而是由三個主要角色——韓風、江雪和高雲——輪流以「我」的觀點講述同一個故事,兩男一女由是各自表述互相交纏的情與慾,這「三重敘事」隱隱然就展陳了一個許是先天的悖論:每一段「我」的言說,都應該是發自內心的,所以必然是真實的,同時也是阻於心障的,所以也必然是虛構的——如此這般,這「三重敘事」既是互相窺視,從而互相補充另外兩個敘事者的不見,同時也是互相消解,從而互相拆破各自的所見。
如此說來,梁品亮小說創作裡製造了如此或如彼的各自表述的聲音,儼然就是一套以互易的處境構建立起來的「托喻敘事學」,或可稱之為「性別面具敘事學」,當中的情慾、倫理或政治,由是轉化為一種情慾男女互為主客、既疏離又糾纏的「演出」——那大概就恰如耶魯大學的孫康宜教授所言說的、源於「性別面具」的「性別置換」:「這種藝術手法也使男性文人無形中進入了『互易性別』的聯想;通過『性別置換』與移情的作用,他們不僅表達自己的情感,也能投入女性角色的心境與立場……」而「兩性都企圖在『性別面具』中尋求自我抒發的藝術途徑。重要的是,要創造一個角色、一種表演、一個意象、一種與『異性』認同的價值」。
各自表述的「聲音」與「面具」本身就是言說的悖論,「面具」意味著「裝假」,「扮演」或「藏真」,然則這手段之最終目的是什麼?說到底,難道還不是為了「表真」嗎?也許,至少不應該被理解為「掩真」——那麼,梁品亮的小說每每藉「他者」的聲音,表述自我之真實,當中設置了種種言說的「面具」,大概就像已故的社會人類學家阿布納.科恩(Abner Cohen)在《面具政治學》一書所言,在嘉年華舉行期間,所有參與節慶的民眾之所以要戴上一幅掩藏本身面目的面具,正是為了要言說一些平時不能暢所欲言的話語,做出一些平時不能做也不敢做的事情——這也許亦是小說創作的其中一個尚未完成的使命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