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宏
霜,是輕薄的語言。它似一紙判決宣告秋天快要結束,冬天即將進駐。
農事意義上的秋收冬藏還將持續一段時日。在這個過程裡,大地的面目歷經了青壯年到中老年的奇異轉變。隨著稻穀、棉花、豆子的歸倉儲存,到處是空空的休耕地,一夜之間,所有的豐收幽閉進鄉村的內部。彷彿兩鬢染霜的男子,不再過度追求外在的修飾,外表平易,沉靜如水,而內心卻豐富絢爛,無比充實。
在深秋,一枚六角形的霜花開啟了記憶之門。
農諺上說,塘深魚肥,壟高薯壯。說的就是霜降這個時令的物產特徵。在河塘深處潛伏的各種魚類養得腦滿腸肥。在南方,此時是垂釣的最後好日子。按照霜降垂釣的經驗,如果夜晚落霜,次日必定放晴,而且日照充足,那麼,水面開闊深沉的河塘就成為首選。考慮到深秋的特點,各種魚類會隨著水溫的逐漸下降改變牠們的游層,開始向水的深處轉移。此時,深水處的水溫要比上層的水溫高。如果天氣晴朗,氣溫回升,岸邊多浮游生物,餌料充足,大部分魚類,特別是鯽魚,就會到岸邊較淺的地方攝食,你可以果斷就近下u。在颳風的天氣,我們就應該在下風口迎風垂釣。因為風吹浪打,水中的餌料沖到了岸邊。這裡的溶氧量也明顯高。有一個細節是必須考慮的:初春與深秋垂釣,氣溫低,水比較涼,魚兒活動緩慢,攝食時嘴張得小,釣餌要適當小一點。
我曾經寫下一首奇怪的詩,紀念一次獨特的垂釣經歷。詩的題目叫《十一月的垂釣》,引述如下:
西北風有點大
疊浪在南岸堆積著泡沫
要壓低帽簷,才能遮擋水面的反光
歲晚寒深,上魚的速度真慢
頭頂上 ,不斷有飛機掠過
巨大的陰影在水面轉瞬即逝
德新說,上魚的速度趕不上飛機起飛的頻率
差不多兩三分鐘間歇,就有一架飛機騰空
手指有些麻木,需要不停地跺腳取暖
一陣寒噤,忍不住打呃放屁
心裡奇怪今天怎麼只有鯽魚咬u
一上午過去
大伙愉快地退u、上餌
偶爾模仿看塘大黃狗的汪汪吠叫
德新是我的朋友,一個釣魚好手。霜降之後的一個星期,我們在毗鄰浦東機場的一處河塘垂釣。我把它稱為一次獨特的垂釣經歷,因為此景此情別處難以再現。正如詩中寫到的,頭頂上每隔兩三分鐘就有大型客機呼嘯而過,這些時光機器在水面不時投下巨大的倒影,起飛的頻率比上魚的頻率還快。我們不禁感歎,天上的飛機和地面的垂釣,是生活中喧囂和寧靜,快和慢的兩種極致。由於不小心踢翻了一罐蚯蚓,我們不得不想法就地尋找新的釣餌,而草地裡的螞蚱是最現成的好貨色。由於天冷,它們一般都不太動彈,需要我們走來走去,用腳趕出來。這些可憐蟲,被季節所遺棄,在塘邊南瓜地的籐蔓和草的間隙裡進行著最後的掙扎,臨死還要蹦躂踢蹬幾下,不願就地繳械投降,有不少螞蚱乾脆投河自盡。
螞蚱是用來釣「大傢伙」的。「大傢伙們」向來老謀深算,習慣躲在深水裡不動聲色。上u提竿的時候你誤以為u住的不是魚,而是一根沉沉的木樁。當然,經過彼此鬥智鬥勇,最後,螞蚱成為「大傢伙」的戰利品,而「大傢伙」成為我們的戰利品。幾番交手,在青魚、鯰魚、鯽魚的記憶裡閃現著浮游生物、水生植物、香氣撲鼻的麵食、酒糟、蚯蚓、秋後的螞蚱和各種美味的昆蟲,而在垂釣者的腦海深處貯滿了魚鱗的閃光、水面的可疑氣泡、起伏的蜈蚣漂以及滿手的魚腥味。在若干年後,大魚逃脫的故事伴隨著「嘖嘖」聲和長吁短歎,成為一個又一個傳奇。每有機會談論必定會重溫一番。或許,更難忘懷的是這些日子裡河上的微風和午後的鳥鳴。
大地沉默寡言,鳴禽卻喋喋不休。白頭鵯在秋收後的鄉間田邊留連忘返。牠們的叫聲花樣百出,隔岸相聞。在南方鄉間田野,除了麻雀,白頭鵯是最常見的鳥類,而麻雀對人從不親近。成年的白頭鵯頭上都有一簇白色的羽毛,因而獲得了一個親暱的稱呼:白頭翁。但是牠的性情卻與鄉間頑童相似。在霜降後的某個早晨,白頭翁成群結隊,突然出現在杉樹的樹尖,以主人的姿態,大聲高歌,相互酬唱。彷彿鄉間的草台班子,不及搭台報幕,便匆忙開演某種地方戲曲。牠們最愛在樹木的最高處睥睨一切,若有昆蟲飛過,閃電一擊,旋而回歸原處,高唱勝利的凱歌。白頭翁的鳴叫帶有諧謔的性質。你通常會聽到牠們先是連續急促的詢問:「籍貫籍貫籍貫」,彷彿問你哪裡人氏。純粹以地主自居,一律把你當作外鄉人。大有「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的味道。但是隨即改換一副嘴臉,怪聲怪氣,蠻不講理地冒出一句:「不關——就要,不關——就要」,中間有明顯的停頓,以加強語氣,但牠究竟索要什麼禮物,卻令人頗費思量。在霜降的歲月裡,白頭翁代表了晴朗的心境,無邪的感情。牠們的鳴叫是兒童的語言,天真的歡歌和不知疲倦的民間小調。正是白頭翁使樹林和田野具備了樂園般的氣氛。
如果天氣持續晴好,人們就有好心情。這樣的日子,心很安靜,人們變得愛自言自語。如果向遠處看,天空下,村落和樹林輪廓清晰,田野散落著勞作的農人。近一些,你能看到,午後,他們的臉是生動明亮的。再近一些,你能聽到一對中年夫婦田間的話語。在一壟地裡,男子直起腰來,仔細打量手上剛出土的紅薯,抹去土屑,喃喃道:「個真大啊!」他側過腦袋對著身旁的老婆:「像不像母羊的奶泡?哈哈!」女人回敬了一個白眼,答非所問:「今年雨水少,糖份足嘛。」男子看了看天色,又豎起耳朵聽聽附近羊圈裡的動靜,滿有把握地說:「母羊都發情了,天氣又好,今晚肯定會降霜。」
回家的路上,光線先從一張中年男子的暗紅臉膛上暗淡下來。一支小調在暮色裡點亮了一盞燈:「十月寒露接霜降,秋收秋種農活忙,忙完白天忙夜場,吃好晚飯早上床……」河面上,最後的晚霞消失了。黃昏星在一棵苦楝樹的樹梢出現。不消多久,群動稍息,朗月高照,初霜悄然降下,大地擁有了隱忍的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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