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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城市大學中國文化中心訪問學人 陳建華
宋代洪邁非常羨慕唐代的言論自由,他在《容齋隨筆》中感歎:「唐朝詩人真是幸福,想寫什麼就可以寫什麼,包括皇家的那點私生活與緋聞。楊貴妃的軼事,放在後世,給詩人十個膽子,怕是也不敢動筆。」
玄宗本有英明神武的一面。可後世一提到他,多會想起他與玉環那些宮闈秘事,因為文學作品比起歷史流傳更為廣泛,影響也更深遠,故後人只在文學作品裡得出明皇形象的模糊碎片。
相比杜牧、李商隱,白居易算是較早拿玄宗私生活說事的作家之一。儘管其《長恨歌》假託漢皇,但稍有點文學常識的人都知道托古諷今,再加上好友陳鴻《長恨歌傳》明確點出此詩實寫李、楊之事。《長恨歌》的首句「漢皇重色思傾國」用筆非常大膽,放在因言獲罪的年代,說不定會以誹謗朝廷關進大牢。
但白氏不但沒有因此遭罪,反在死後受到了唐宣宗的高度讚揚:「綴玉聯珠六十年,誰教冥路作詩仙。浮雲不繫白居易,造化無為字樂天。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滿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愴然。」(《弔白居易》)
八輩子祖宗都被人罵了,還對罵自己的祖宗的人大加讚賞,對白氏之死充滿了惋惜與同情,是何道理?就算不為尊者諱,也犯不著非把老祖宗的緋聞當花邊新聞到處傳播吧?宣宗是不是智商有問題?
不過,歷史表明唐宣宗智商並沒有問題,那就說明,我們的理解出了問題。
李隆基是皇帝。紅學頑童周汝昌品藻古今人物,說「三國之中……但一色帝王將相之資,卻少見詩人情種之質。」帝王將相乃就事功而言,詩人情種乃就才性氣質立論。依先生之言,歷史人物建立霸業、帝業者大有人在,而絕大多數乃不解風情的赳赳武夫。就算東坡「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所讚美的公瑾,除有小喬為伴,也不見有能顯出藝術才華的文章和音樂傳之於世。天下能兼有不世之功與文采風流者鮮矣!
但李隆基在兩方面都達到了極致。他是歷史上為數不多的天才皇帝,可謂天縱奇才、英武蓋世,直創出一片開元盛世。論文采風流,他精於音律,熱愛歌舞,又開創梨園,發展教坊,自非那些只知征戰殺伐的暴君所可比擬。
如此說來,明皇的重色乃是其藝術氣質的必然發展。品藝必然也會品人,因為人是上天創造的最傑出藝術品。
因此,明皇不可避免地將自己歸於這一類歷史人物中。在《紅樓夢》中,曹雪芹對天下人物進行分類,在大仁大惡之外,他獨標既有聰明俊秀之氣又有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的第三種人。唐明皇、陳後主、宋徽宗、陶潛、阮籍、劉伶等人都名列其中。
情癡情種,算是為明皇做了一個定位。但曹公行文,是將情癡情種作為濁世濁流的對立面來歌頌,在他眼中,重色幾乎不帶貶義。「漢皇重色思傾國」,樂天作此句,也許只在闡述一個事實,並無諷刺之意。若樂天真以為女色會妨礙事業的話,他自己就應該以此為鑒。
雖然樂天三十七歲才正式走入家庭,但從《鄰女》詩用「娉婷十五勝天仙」來形容意中人湘靈來看,好朋友王質夫言其「多於情」並非誇飾之詞。
樂天晚年好佛,但似乎並未悟出色空觀念,也並未壓抑自己對美姝的欣賞,其人生經歷與玄宗還有眾多相似之處。大約五十四歲任蘇州刺史時,樂天家中開始有了妓樂。其《對酒吟》稱:「一拋學士筆,三佩使君符。未換銀青綬,唯添雪白鬚。公門衙退掩,妓席客來鋪。履舄從相近,嘔吟任所須。金嘶銜五馬,鈿帶舞雙姝。不得當年有,猶勝到老無。合聲歌漢月,齊手拍吳覦。今夜還先醉,應須紅袖扶。」讀此詩,瀰漫於字裡行間的是作者青春苦短的心理,如今雖過五十,有妓樂侑酒佐歡,也不失人生一種浪漫與風流。
是的,這確曾是作過《上陽白髮人》、《陵園妾》、《井底引銀瓶》、《琵琶行》的樂天的作品,早期他為女性代言,同情過「入時十六今六十」上陽白髮人的,也對「老大嫁作商人婦」的潯陽江頭琵琶女發出了深重的感歎,但現在他迷戀的是「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在她們的身上,他發現了青春的美好和世界的迷人,他要「追歡逐樂少閒時,補帖平生得事遲」,他還「十載春啼變鶯舌,三嫌老醜換蛾眉」,也算為自己的重色畫了張自畫像。
而他的好朋友元稹,更是誇耀他的風流韻事,並不懼怕別人對其「有文無行」的評價。在那個時代,才、色的遇合是天經地義,品色與重色並非眾夫所指。稍懂一點原始儒學的人都知道,孔子並不禁慾,也不排斥人類正常的生理需求。
但後世情況發生了變化。「商惑妲己」、「周愛褒姒」、「漢嬖飛燕」、「唐溺楊妃」成為四大美女傾國的著名案例,男性被一遍遍地告誡:「紅顏禍水,遠離美女。」
歷史人物便開始變得面目可憎起來。毛宗崗讀《三國》,當曹公破呂布,俘獲其家眷,此前書中一重要女性貂蟬從此沒了下文。毛氏開玩笑說,不知貂蟬是否也在被俘家眷之中?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貂蟬到了關公那裡。關公是蓋世英雄,怎能有好色之舉?於是元雜劇《關大王月夜斬貂蟬》便要安排關公誤殺貂蟬,算是對貂蟬的歷史貢獻作出了肯定,也保住了武聖人的名節。
因為,英雄的基本素質之一是不好色。
《水滸傳》將這一教條發揮到了極致。這部小說中的英雄對待個人情感上絕不亞於清教徒。那些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好漢們將精力全部發洩在舞槍弄棒上,基本上不關心兒女私情。另一方面,作者寫出了美色的原罪——書中佳人多為淫蕩,品行優良如林沖娘子者,也因為美貌間接地害得林沖有家難回,有國難投。作品對這些美麗而淫蕩女子的處理則表現了中世紀的野蠻:潘金蓮被武松開膛破腹,潘巧雲被楊雄開膛破腹,賈氏被盧俊義開膛破腹。
色字頭上一把刀呀,存天理、滅人慾呀等等大道理都出來了。我們被這些道德先驗論蒙住了眼睛,於是就覺得漢皇重色成了一大問題。 (本文由城大中國文化中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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