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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伍淑賢
那天晚上,我就給Klaus寫了封信,簡單說了上夜校但不順利的事。其實我也不明白,自己是以怎樣的身份去寫這樣一封信,也不知道他幾千里外,可以為我做點甚麼,或者會怎麼想。我只是自私的,向一個比我有經驗的人,求一條出路。說來奇怪,竟然十九歲就有走投無路的感覺。
用白信封抄好他柏林的地址,寫上Herr Klaus von Schack,打算明天一早去郵局投寄。其實用郵簡更方便,不過太方便的東西,總不夠周全。至於他此刻人在哪裡,會不會回信,我一點把握沒有。
現在已很少見舊同學了,因為沒甚話題。最近知道的,是「二叔」真去了鹽湖城,正在期待過那邊的第一個聖誕。「阿嬤」在多倫多已經一段日子,做兩份兼職,好像快進大學,李媽媽幫唐人社區中心做糕點,兒子終於肯過去跟她;現在聽說李媽媽是一閒就笑,笑得合不攏嘴。班長「郭大人」如願進了護士學校,還有幾個考上不同醫院的護理課程,有一個進了青山當學護。據說校長很高興,仍相信南丁格爾是天下女兒模範。
以往乙班後面那排歌舞跟英文都很好的高人,一批批進了政府,而且都是紀律部隊,泰半去了入境處,幾個考進海關,另外的當起懲教官。也有些去選美的,選到入五強,熱鬧過好一陣子,然後漸次靜下來。在校裡如花如月的,到了外面,就是如此。我其實都是看娛樂版,才一點點知道。
有次跟「玄妙大師」在電話上聊天,我很奇怪這麼多同學當起紀律部隊,沒有更好的選擇嗎?她詳細給我解釋了。原來中五那年,學校不知哪來的勁,極力鼓勵大家投考紀律部隊,一是政府工夠穩定,福利好,二是社會地位可以,三是沒有講出來,但大家都意會的,就是陽剛氣重,好找對象。那,我問,紀律部隊的工作意義,本人是否有興趣,算不算個事業,有沒人講過呢?「玄妙大師」說我脫節了,這些很少人問的,所以就沒人說。總之後來很多同學考到,穿上制服,大家交換照片,夠神氣的。
那你呢?我問。袁妙思給了一個最想不到的答案,說馬上要結婚。
她禮貌地守住話筒,等我靜默的驚訝稍退,才再說話。
她告訴我,家裡很吵,弟妹又多,她很想有自己的生活,如果不趁早抓個人,要自己去捱的話,怕要廿年後弟妹長大才脫得了身,那就一點不妙了。妙思一早決志要過輕鬆的人生,用自己去交換,是個方法。
我說不出話。她轉了個音調,問,是不是很失望。
我說,是的,不過我以為自己第一個出來做事,應該會是第一個出嫁,想不到輸了給她,我是對自己失望呵!我其實沒騙她,直至幾個月前,我還蠻有信心的。
「玄妙大師」還告訴我,為了盡量減少在家的日子,她會在畢業禮後一星期就註冊行禮。夫家在尖沙咀開個小型珠寶店。以後,她說,她希望去學點首飾的東西,說不好將來可以當家。
我腦子突然叮的一響,原來「大師」也是想出去,去到有雪山,有閃彩寶石,厚地毯和暖氣大房子的地方。我從「大師」話筒傳來的語音,覺不著她身邊人的脈息,卻聽到稀有礦石和房產轟隆隆動地而來。正如我們看電視劇,知道日本人原來都在電話的另一邊躬恭作揖,雖然對方絕對看不見,我現在也非常肯定,電話銅線另一端,「大師」就緊盯著這般明媚的風景。
她果然很快成事,甫換下校服即穿上禮服。不過男家雖是做生意的,卻沒有請喜酒的打算,「大師」也沒有通知很多同學。而且,到我拿住賀禮,穿上生平第一套緞質洋裝,到達大會堂註冊處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是唯一的女方同學。
這麼美麗的周六早上,有淡風,花園開了一球球粉紫杜鵑。我笑著站在一旁等拍照,新郎很興奮地忙碌著,我仔細辨認了他的長相,應該不是鄰校的男生。尖沙咀的人家,我慢慢想應是哪方面的網絡。
終於輪到我啦。因為我獨自來,所以也獨自跟一對新人合照。「玄妙大師」撥開從四方八面湧出來的蕾絲白紗,輕挽我的手,趁攝影師調校鏡頭的時候,小聲說,沒有請其他同學,反正不擺酒,不想太驚動她們。我笑著,說很為她高興。我認得她身上香水的氣息,我在百貨公司試過的,有名堂,叫「毒藥」。
那張照片,兩女一男,花兒似的「大師」站正中,我挽住小緞手袋站左,男方合著手在右,全力的笑,巨型白紗夠把三個人包住。攝影師捉不著的,是那一刻花園裡滲了「毒藥」的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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