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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 拉
南方城市的夜在秋天亦稍帶寒意。
我是在離開旅館往外走時才感覺出來,幸好走前隨手拎件風衣,同行的Y是台灣作家,對四季比較敏感,見我在門口就打了一個寒顫,提醒我:「怎麼不把手上的外衣穿上呢?」
來自長年都是夏,一雨便成秋的熱帶遊客,長期習慣單衣行走,忘記風衣可以驅寒禦冷。陣陣寒風吹襲下,本能地想退卻回房休息,又不捨得陌生秋夜的風景誘惑,聽話套上風衣,果然添加暖和後,愉悅放心,前路因此可以繼續走下去。
夜市場距離夜宿的地方有一段路。晚上的街道因路燈少,有點陰暗,由於有數人相伴同行,黯、冷和遠便不足以成為阻礙。何況異鄉的秋夜,單獨一人耽在幽僻荒涼的陌生旅館裡,緘默無聲的寂寞來襲時,恐怕過於全神貫注,便就無從逃避和難以對抗。
百年老旅館,乍聽之下,曾經充滿憧憬,住過好幾家以後,對傳統老屋的所有美好幻想都被現實中潮濕而腐朽的味道打破。名稱雖好,名堂亦響,但管理層在維持旅館的衛生及其他瑣細小節,屬於軟件的那一方面,無法達致讓人愉悅和讚賞的程度。如今聽到景仰的著名大人物曾經留宿的旅館,已經無法再誘惑我。之前數回不甚愉快的暫居經驗,使得從前令人眷戀和迷惑的美名和盛名,失去原有的吸引力。
這就是同團朋友在晚餐後建議出去逛街,我沒有絲毫猶豫,便點頭說好的主要原因。
亦不容否認,自己是一個快要喪失了孤獨能力的人。
從前獨來獨往,不喜多人場合,不愛與人應酬,不肯笑臉相對。孤獨或許足夠產生創作能量,也可能更有時間和空間來自我省思,但是,其中面對寂寞的哀傷與磨難,讓絲絲悲涼在心上不停地劃著越來越明顯、越來越深刻的黑色線條。
不願低頭,只想有一點改變。
遠遠瞧見一路燈光,並非輝煌璀璨的四射光芒,遙望過去僅是昏昏黯黯的一片模糊光影,在溫柔清冷的夜風中陰森森寒黲黲地亮著,宛如過去得太久已經無從回憶的那些逐漸不甚清晰的滄桑歲月。
「是那邊嗎?」有人指著微亮的街道問。
「好像不是呢。」有人停下腳步,趑趄不前。
「剛剛問過門口的老伯,他說是往東邊走的。」
「東邊?是哪個方向?」我們說話的習慣是往左往右,至於東西南北如何區分,不是太明白。
終於有人下定論:「往有燈光的地方走,一定沒錯。」
大家原本猶豫不決的腳步,同時朝著恍惚燈光的方向蹀踱過去,果然走進一路紛亂喧鬧的人群中。
攤檔低低矮矮,擺在桌上的各式貨品,以古樸的小物件居多——販者爭著對顧客辯說,這兒擺賣的全是自古墓裡掘出來的飾物、有的是已經脫了漆色的銅雕、缺了一角的透明瓷碗、生鏽斑駁的香爐、裂痕纍纍的碧玉手鐲、晶瑩剔透的玉墜子、僅只手掌一握的紫紅色小茶壺、翡翠色的琉璃瓦、殘缺不全造型各異的種類不一的古代小首飾。
一攤一檔緩步行過,像在觀看人世的滄桑和歲月的流轉。對著隨意擺設的粗拙和精緻的琳琅滿目的物品,神秘無邊的想像紛至沓來,年代久遠的故事彷彿沉澱在老朽而滿是痕跡的古物上,到底誰才是真正的主人?
曾經經歷過的繁華一概落盡、所有恩怨情仇也全都消逝無蹤,再珍貴的物品於時代的風中漂泊過後,任由時間流逝而它們仍然存在,黯然沉默地幽幽鋪陳在褪了色的紅布上,這時在喧嘩浮鬧的街頭,成為一件件任人選購的商品。
這種下場也許不是它們的意願,它們或許不願意妥協,可是命運叫它們沒有選擇,身份的彌足珍貴並不表示前途可以自我掌握。
一條昏黃的夜街,缺乏耀眼奪目的流麗竄動的霓虹燈,卻瀰漫著歷史的陳舊味道和詭秘氣息,一群憧憬著古代中國的身份為華裔的外國遊人徜徉不捨。在料峭的夜風中,腳步益發放緩,幾乎每一攤每一檔皆具有強大的磁性,吸引著眾人流連駐足細細觀看。
回到投宿的旅館,另一群同團的遊人正好回來,大家互相比較著剛剛購買的手上商品,當他們說他們去的地方才是當地著名的夜市場時,我們方曉得剛才走錯了相反方向。
有人開始懊喪地,頻頻重複他的後悔。
「啊!早知道晚餐後跟你們一道走。」
「你們買的玉戒指多翠綠,一定是真的玉器。」
「你這個茶壺,一看便是真古董,我有研究的。」
辛辛苦苦討價還價才買到的東西,明明在路上還興高采烈地當成寶貝,愛不釋手,聽到自己去錯地方後,猝然覺得,應當是在著名夜市買的東西,才是最好最漂亮的原裝貨,對自己花了長時間,艱辛搜索所得,頓時不屑一顧,口氣收藏著深深不已的懊惱。
到手的東西,再怎麼熠熠閃亮也會變得黯然失色,不值珍惜。
生命旅途中,我們不斷地犯同樣的錯誤,不斷地悔恨,然後不斷地重蹈覆轍,這是人的天性中最愚蠢的部分。
在行旅時,無意間走進一個不是遊客去觀光的無名夜市,不也是另一種與眾不同的特別收穫嗎?為甚麼一定要和其他人同樣選擇?非得眾人走同樣的一條路麼?
為何要因為它的不出名而耿耿於懷和懊喪不已?為何要輕忽蔑視同是夜市場的無名夜市呢?
我沒有憾意。
伸手探進風衣的袋裡,緊緊摩挲著擱在裡邊的魔頭玉墜子,想起那個有一雙深邃眼睛的瘦骨嶙峋白髮蒼蒼老販者說:「這是來自新疆地區的保護神,把它帶在身上,會帶給人幸福、美滿和快樂。」
佇在身邊的Y眼神迷惘,口氣困惑,新疆是她的原鄉,但她卻問我:「你真的相信他說的話麼?」
或許這只是民間玄言,但我真高興我買下了它,因為突然發現,這個魔頭玉墜子其實是人的一顆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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