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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 莉
已經快要到1972年了，我還沒有出生，已婚近三年的父親放棄了單位送他讀書的機會，一心要做駕駛員。做駕駛員不容易的，需要特別的照顧，父親憑他的聰明好學取得了師傅的信任，答應帶他了。最開始，父親是從拖拉機學起的。然後一步步地提升，直到開小車。父親開過各種各樣的車。
父親所在的單位是科研事業單位，平均一個駕駛員要服務近200人，工作十分辛苦。可是父親為了賺出車加班費，願意更忙一些。那時候的收入是固定的，僅有30多元的工資，而一切擴大收入來源的做法都是違法的，要被批判的，想要增加收入，只有靠加班。
父親通過這種方式，達到了他「賺錢」的目的，這是我從來沒有料想到的。
記憶中，父親常常在深夜才回來，而我們都入睡了。第二天，媽媽含笑說，「爸爸回來了」，我和哥哥就會從床上一躍而起，歡喜地去翻他的車廂，檢查他帶了什麼好東西回來。
每回都不會失望，車上總有各種副食品以及一些市場上買不到的水果和零食，都是父親從鄉下帶來的。
哥哥會聽爸爸的汽車聲，我也學。我聽到那種轟隆隆的汽車聲了，說，「這是爸爸的車聲。」
「不是的，爸爸的車是嘎斯車，這個不是嘎斯車的車聲。這個應該是解放牌。」哥哥說。
那段時間，我和哥哥比著誰先聽到了爸爸回來的聲音，以及通過車聲來區別車型。我至今記得爸爸這輛嘎斯車的車牌號是63995，這也是哥哥灌進我的記憶裡的。再往前，我還小，對這些沒有產生興趣；再往後，我已經長大了，轉移了興趣。這是我唯一記得爸爸開過的車的車牌號。那時候，我一看到嘎斯車就嚷嚷，爸爸的車。哥哥說，車牌不對，爸爸的車是63995，於是我記住了。
我總的說來是一個文靜的女孩子，極少爬樹翻牆的，但是我很會爬車。我踩在嘎斯車巨大的輪胎上，把手伸到最長，抓緊第二層欄杆，腳下使勁一蹬，就直接躍到了車廂最下面的欄杆上。然後鬆手再抓最上面的欄杆，一貓腰，就翻身跳進了車裡。車子通常是被篷布蓋好的，我會小心地掀開一角，在隱蔽的角落裡搜尋。有時候是櫻桃、黃果和西瓜，有時候只有廉價的地蘿蔔，有時候有農家自己做的豆腐、臘肉和香腸，或者是乾菜、果脯和絲絲糖。
父親是浪漫的，在杜鵑開滿山坡的時候，會摘了花兒插滿了車。在我們被那個紅艷艷的氣勢嚇住的時候，爸爸會輕描淡寫地說，你媽媽喜歡花。
有一次父親是晚上九點左右到家的，我和哥哥也猜到了聲音，但是我們沒有起身去迎接，我們忙著看電視呢。只有妹妹跑出去迎候爸爸，還關切地問他：「爸爸，你回來了？你累不累？」
妹妹那時候小，口齒不清，她說成了lui不lui。這句lui不lui，在以後的幾十年中，常被父親掛在嘴邊，反覆地津津樂道地回憶。
爸爸一把抱起她，走進家，埋怨道，「這麼累回家，只有我的小女兒來歡迎我，你們都不管我。」
恰好，下一次父親回來，也是在晚上九點左右，哥哥又及時聽到了聲音，媽媽說：「這回我們要敲鑼打鼓地好好歡迎爸爸。」
我們並沒有鑼和鼓，媽媽用鍋鏟敲鍋蓋，哥哥敲銻盆，我負責唱歡迎歌。在爸爸下車的時候，一陣「鑼鼓喧天」的歡迎儀式突然開始了。爸爸好笑又好氣，繞到車後拿東西，似乎也是為了掩飾自己。只有妹妹依然奔上去圍著爸爸轉，然後做出告密的樣子，說：「爸爸，他們故意整你，我聽到的。」
上述是我記得的，下面才是父親近來告訴我的。
父親的師傅有脾氣，看誰不順眼，就不肯為誰出車。別人低聲下氣地跟著他走上好長一段路哀求他，他都黑著臉置之不理，就是在領導面前也如此。父親不一樣，一般人要車，他都盡力排出日程。那時候晚間六點以後回來，就算半天加班工資的。為了加班工資，他並不在乎出車多遠。然而回來晚了，別人慇勤地安排師傅吃飯，父親則急著回家。
那時候農村裡除了上交國家的，手裡有剩餘，允許以高出國家定價幾毛或者幾塊錢的價格出售，也就是議價商品，比如食油、豬肉、雞蛋等等。父親願意去鄉下，部分原因也是為了買這些東西。但是不能多買，每回豬肉和食油只能買十斤，洗衣粉只能幾包。超出規定，就會被沒收。對方寫下一張收條、蓋上一款公章遞給你，東西就全沒有了。所以帶東西回來，為遮人耳目，要「藏」的。出一趟差，哪裡能夠只帶規定的那一點東西呢。
「收的東西去哪裡了？」我追問，「他們自己分嗎？」
「都要上交國家的，他們分不到，所以我們才可以作弊。」
「怎麼作弊？」
「就是送點東西給他們，他們也缺吃少穿嘛。他們有了，我們也保住了自己的東西，皆大歡喜。」
「所以還是以前的沒收制度好，像現在，辦一個案子有分成，個人收入攪和進公案裡，公私不分，亂來了。……哦，你們那樣也是亂來，屬於行賄。」我突然醒悟說。
「那時候沒有辦法。按照規定，家裡可以購買的食油才幾斤，一個星期就吃完了，只有去鄉下買。要不然怎麼夠吃？特別是過年的時候，要假裝有吃的……」
「這樣啊？假裝有吃的。……是的，應該是假裝有吃的。」
「那時候過年，大家都託我帶東西，一答應下來，要帶幾百斤的東西。有回為了保這幾百斤，送了巡邏的民兵將近一兩百塊。」
「一兩百塊在那時候是什麼概念啊，怎麼送那麼多呢？」
「那次車子陷在泥巴裡了，附近的農村人在幫忙拖車。車子太重，卸了一些東西下來，正好民兵巡邏路過，十幾個人，上車一翻，就翻出來了。只好每個人送了兩袋洗衣粉和幾斤肉，就這麼去了將近兩百塊。」
聽到這裡，我終於開始心疼父親了。雖然父親一向和氣，然而可以想像那一刻，父親為了幾百斤的東西不被沒收，怎麼去討好他們了。我們小時候的「富足」，是父親如此辛勞換來的。
「以前農村人只可以多養一頭豬，後來怨聲太大，農村人可以多養兩頭豬了，但同時也要多上交一頭豬，就是要養四頭豬。那時候過年，經常是買一頭豬回來，大家分。還要買很多雞蛋，就是這麼解決吃的問題的，其他副食品也是這麼來的。」
「哦，假裝有吃的嘛。」
當年父親常年在外面跑車，就是為了多「賺錢」、多找吃的。後來，物質真正豐富了，父親也因為開車太辛苦，慢慢讀書，轉幹，不開車了。
有一年，父親的單位有外援項目，需要一個駕駛員，他的領導要他去，說他開車好，有禮貌，讓人放心，而且收入很高，父親拒絕了。
過去的駕駛員開車很有禮貌，常常是主動讓道的。尤其在鄉下如果「狹路相逢」，更會主動停下來先讓對方過去。錯車的時候，會鳴笛致謝。現在呢，年輕人開車只顧自己，哪裡是可以作為外援出國開車的呢。
「收入再高也不去，開車太累了。」父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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