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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拉
曾經在鄉下住了很多年，簡樸生活令人逐漸留意起居於城市時過於忙碌而沒有看見的花和樹。不是不曾見過花樹，而是沒有看到。城市亦種花植樹，遺憾的是和大多數人沒有分別，在看見花與樹的同時卻甚麼也看不見地粗心忽略而過。
另一個原因也許是當時正開始學習水墨畫花，於是，非常投入地仔細觀察不同種類的花朵和樹葉的造型，以及花樹的生長規律，還有葉子隨著季節的嬗遞而產生不同的顏色變化。
聽到羅丹曾說，世界上不是沒有美，而是缺乏發現。意思就是大部分的人缺少一雙看到美麗的眼睛。邊讀這話，似乎一邊聽到讚賞的聲音，兀自飄飄然地得意洋洋起來，清晨和黃昏都出門去散步，順便觀花看樹，四處找來花樹書籍，類似小孩觀圖識字般，從一張張花樹的照片去辨認和尋識它們的名字。
花和樹的美麗，是大自然的美麗，愛上花樹，進而愛上大自然，樸素晃悠的鄉下生活變得愈來愈有吸引力，原來緩慢，悠閒，才是生活的最奢侈要求。在還沒有提倡慢活的年代，鄉下人早已順應著自然的律動，享受著平心靜氣的悠然。
可是，是甚麼時候聽到鳥叫的聲音？
清晨或黃昏？不，不是時間；春天或夏天？不，更非季節。
那是在開始懂得欣賞平靜心情的細緻美麗，空明澄澈，甚至感覺歲月靜好是一種人生的幸福的時候。當悠悠時光淘洗去人的粗率浮躁，發現非得用心方才明瞭何謂萬物靜觀皆自得，終於，發現樸素的單純和淡然，深邃的潔淨和華美。
不得不承認，其中繞了一個大圈子。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再回到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境界，聽著似乎是在往回頭路走，但回頭過來，山水既是同樣的山水，山水卻也是不一樣的山水，一切歸於心境的變化。
心境不同，讓山水迥異。
在人世浮沉隨波逐流時，經過許多頹喪苦惱，驕傲喜悅，還有無數的掙扎和挫折，開始走進歐陽修的心情：「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
對人對事，無論再怎麼盡力費神、全心全意，到了最後，通通都挽不回，拉不住，還有甚麼東西不是過眼的雲煙呢？
生命中難以獲得的歡喜和滿意，看透世情後便比較容易信手拈來。
和朋友通電話時，突然聽到鳥叫的聲音，悠遠，卻那樣清脆悅耳。
抑止不住問：「咦！你那邊是不是鳥兒在唱歌？」
朋友說了一句讓我羨慕的話：「是呀，我家的院子，時常有鳥兒飛來的。」
詩經《七月》篇裡記載著：「春日載陽，有鳴倉庚。」有學者解釋：「春陽真和暖，黃鶯啼宛轉。」住在四季不分的熱帶國家的人們真幸運，無須等待春天，隨時都有鳥兒宛轉的啼鳴。
只是，不知道有多少人聽到呢？
想像朋友的花園，絢紅亷紫的鮮花，青翠蔥鬱的大樹，碧綠的草地。這時陽光溫煦，花開草長，樹上結著熟黃的芒果，鳥兒在枝幹葉片之間跳來跳去，一隻鳥和另一隻鳥在對唱山歌。
繼續說了幾句話，朋友忽然噤聲不語，幾秒過後倏地問我：「小鳥又再唱歌了，你聽見嗎？」然後他靜默無聲，讓我從他的電話裡傾聽鳥兒充滿韻律的柔媚啼唱隔空傳來。
在電話裡聽燦然的鳥叫在流漾，有一種奇異的感覺，悠悠遙遙的不太真實，模模糊糊之間又有一層晶瑩的清亮。心裡非常歡喜，更喜歡生命中曾經顛躓困苦，走過坎坷曲折道路的朋友終於完全放鬆，靜靜地享受這份陶然忘機。
然後朋友問我：「你知道我剛才在做甚麼嗎？」沒待我回答，他接著說：「我坐在客廳裡，看書寫信，一邊聽鳥叫。」不懂電腦的他，不看電子書，手翻紙本書閱讀，不懂電郵的他，用手用筆用信紙，一字一字書寫在回朋友的信，鳥兒是在讚賞不隨波逐流的他嗎？
在幽靜中我聞到花朵生發的香氣，聽到有鳥兒在葉簇間鳴囀。彷彿有一種濃密蒼翠的清幽純淨，穿越過數百英里，破空而來。曾經有一個作家說過：每天應當撥一點時間出來，純粹只做自己喜歡做的事。這樣可在忙碌的生活中，保留一些歇息的空間給自己。
曾經為了尋找心靈空間，遠渡重洋，到倫敦時住一個星期的酒店，正好在肯辛頓公園對面，每日清晨醒來，踱過對街進去公園健行。眼花繚亂於滿園的蒼翠郁綠，興奮得不再去留意花樹種類，像一個人極度富有的時候，不必數鈔票。深深呼吸新鮮的清涼空氣，園裡晨運的人在小徑上慢跑，在樹下做體操，在草場打氣功，還有松鼠輕盈地在人行道上奔來竄去，有時在樹上跳躍，有時在草地上轉頭看人，自由自在，絲毫不畏人潮。夏日清晨鳥兒的歌聲格外嘹亮，很遠就聽聞，走近的時候，聲音更高，只聞其聲，昂首不見其鳥。日日如此，讓我懷疑英國的鳥兒是不是青綠色的？就像傳說中的青鳥，看見它的人就找到幸福。
某回和一團人出遊，在陌生的國度裡，涼意深深的園林中，突然聽到鳥叫。我停駐腳步，佇在蔥綠陰鬱的樹下仔細傾聽。一友人喚我：「怎麼還不走？大家都趕著去買紀念品，快快！不然來不及，旅遊車馬上要開了。」
綻開的花有一些隨著吹拂的風在紛紛飄落，小鳥的歡悅叫聲沒能阻止花落的愴然，捨不得離開的我刻意提醒她：「你聽見沒有？鳥兒在叫呢。」
園林裡頭全是翠綠的樹，澄艷的花，還有懸掛枝頭上那些快成熟的從綠漸轉黃的水果。群鳥在淺綠深碧的叢中聚在一起唱歌，氣勢凌人，像一組昂揚嘹亮的合唱團，周圍所有深深淺淺的青碧翠綠隨著歌聲躍動甦醒，點綴得景色格外動人。這兩組眼睛和耳朵的風景交融重疊起來，行程中的灼熱、紛亂和煩躁似乎都被沉澱在美景和歌聲中，心底剎時浮上安閒與清涼。
這時另一個對此置若罔聞的朋友高聲催促：「快走吧，誰那麼閒空？聽鳥叫？」
又聽有一人接著說：「真好笑，跑那麼遠的路到這兒來聽鳥叫？傻瓜才花這錢！要聽鳥叫不會坐在家裡嗎？」
女人對購物的慾望凌駕於一切吧？憐憫中一絲隱隱的惆悵在午後的陽光中隨著蜿蜒流過來的風靜靜地飄進心裡。旅遊行走到外國，觀賞不同的景色，在不同的地方，身邊有不同的朋友，花香和鳥叫便有不同的意義。這一趟安排緊迫的行旅途中，竟然聽見鳥兒在高歌鳴唱，多了一片亮麗的心靈風景，可惜無人願意共享，微微的孤寂成為夏季旅遊的小小缺憾。
就待因緣俱足時，相約一個喜歡安恬清淡的朋友，在金黃色的下午，溫暖猶存的斜暉裡，微風掠過小草輕舞的青碧草地上，花香緩緩散發的庭院中，一起傾聽鳥兒的優美歌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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