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兆貴
內地稱為金谷的地方很多,最有名的當屬西晉石崇的金谷園了。「金谷當年景,山青碧水長,樓台懸萬狀,珠翠列千行。」當年的金谷園猶如天宮,繁榮華麗,盛極一時,可惜唐時便已荒廢,僅餘遺跡供人憑弔,並留下許多懷古篇章。杜牧當年路過此地,就曾寫下「繁華事散逐香塵, 流水無情草自春」的名詩,而薛逢的一句「石家金谷水空流」卻道盡了人世間無限滄桑。由於這座別墅是為爭豪鬥富而建,因此石崇之名也與金谷園聯繫在一起,成為擺闊的代名詞。
擺闊而今稱作炫富,這雖然是近些年流行起來的新詞,但卻不是近些年才有的新事。在我國古代,由於私有化程度高,大量財富聚斂在少數人手裡,那時的名商巨賈,有的甚至富可敵國,炫起富來也比現代人牛多了。今人中的「上海男」也好,「雅閣女」也好,比起他們的前輩來,又何止是小巫見大巫?!就拿金谷園主石崇來說,他的那些炫富、鬥富故事,信手拈來一二,都能讓如今的Fashion咋舌,能hold住的人恐怕不多。
石崇家美姬艷妾千餘人,他曾從中選出容貌相似者數十人,扮以同樣的服飾,使人乍看無法分辨,讓她們經常侍奉在身邊。若要召喚她們,不喊姓名,一律根據玉珮的聲音和釵飾的顏色,使玉聲輕盈者在前,釵色鮮艷者在後,次第而進。還讓她們口含異香,邊走邊笑,吐出的香氣隨風飄揚,真正是顧盼生姿,吹氣如蘭。石崇又將沉香屑撒在象牙床上,令寵姬踏過,誰若沒留下痕跡,就賞她珍珠百粒;誰若留下了痕跡,則讓她節食瘦身。因此閨中戲言,你非骨輕軀細,怎能得到百粒珍珠呢?就此看來,石崇還是倡導女子瘦身運動的先驅。
有人說,廁所是文明程度的標誌。照此說來,石崇絕對夠範兒。石崇家的廁所,掛著紅色的幔帳,鋪著華麗的襯墊,擺著芬芳的香料,並有打扮艷麗的婢女專職侍候,隨時為客人奉上裝有廁籌的香囊和便後更換的新衣。官員劉寔造訪石府,上廁所時見是這般光景,急忙退出,笑著對石崇說,我剛才誤入您的內室了。石崇說,那就是廁所啊。劉寔這才返身如廁,可半天也解不下來,遂又退出對石崇說,貧寒之士享受不來這陣式,我還是到別處方便吧。
三國歸晉之後,武帝司馬炎花了十數年時間,採取占田制、戶調制等一系列經濟措施,發展生產,勸課農桑,天下進入「太康之治」。司馬炎由此怠惰政事,縱情享樂,王公貴胄們也相跟著奢侈浮誇,以至於競奢鬥富之風在西晉上流社會頗為盛行,幾成病態。太康年間的京都有三大富豪:一個是司馬炎的娘舅王愷,一個是掌管禁軍的羊琇,還有一個就是石崇了。
「石氏之富,財比王家,驕奢當世。珍寶瑰奇,視如瓦礫,聚如糞土,皆殊方異國所得,莫有辨識其處者」。《太平廣記》的這段描述有些誇獎,但晉書等史籍的記載卻並非全然虛構:「財產豐積,室宇宏麗。後房百數,皆曳紈繡,珥金翠。絲竹盡當時之選,庖膳窮水陸之珍」。石崇死後,有關部門清查其家產時發現,僅記錄在冊的水碓就有三十多處,奴僕八百多人,其他財寶、田宅多不勝數。
石崇擺闊,可不是低規格亮寶,而是高規格賽寶,不是小規模誇富,而是大規模飆富。在石崇的行為藝術裡,炫富不過是小玩玩,鬥富才算得上豪舉。想來也是,炫富是單向顯擺,獲得的只是虛榮心的滿足;鬥富是雙向比拚,佔上風帶來的刺激能夠超然物外,昇華為精神上的快感。石崇無法與皇親國戚比權勢,卻能與之爭豪富。其中,他與王愷過招的故事傳奇色彩最濃。王家用飴糖擦鍋子,石家就用蠟燭當柴燒;王家用紫綢做屏障夾道四十里,石家就用錦緞做屏障綿延五十里;石家用椒粉泥塗房,王家就用赤石脂刷牆。
常言說,是親三分向。在王凱與石崇之間,司馬炎自然向著舅舅,常常資助王愷。宮裡有棵二尺多高的珊瑚樹,枝條繁茂,世所罕見。司馬炎就悄悄把它賜給了王愷,以便讓王愷的風頭壓過石崇。王愷拿來給石崇看,孰料石崇看了一眼,就掄起鐵如意把它敲碎了。這讓王愷既心疼又氣憤,以為石崇的嫉妒心也忒強了。石崇說,這也值得你生氣?我現在就賠給你。於是,就叫手下把家裡的珊瑚樹通通搬出來,其中三、四尺高的有六七棵,且枝條絕世、光彩奪目,至於像王愷那樣的珊瑚樹就更多了。王愷看了,惘然若失。在石崇門下,不僅王愷不是對手,就連客串其中的皇帝偶爾也會處下風。
司馬炎穿著火浣布製成的衣衫去石崇那裡,石崇得知消息後依然穿著常服,卻讓他的五十個奴僕全穿上火浣衫迎接武帝。火浣布其實就是耐火纖維織成的布,過火後不僅完好無損,而且能除污漬。在我國古代,因火浣布為異域所獻,性能神秘,有悖於常識,所以被視作稀世之珍。司馬炎原以為這樣的寶物不可多得,穿著這身行頭定能震住石崇,不料石家卻有批量存貨供下人穿著。想想看,炫富的卻被人給炫暈了,震人的卻被人給震住了,那場面該有多囧,那滋味該有多酸,真不知當年司馬炎情何以堪,讓武帝敗下風的石崇又是何種心境?
在中國歷史上,西晉是一個最喜歡擺闊的王朝。帝王將相帶頭窮奢極欲,門閥士族競相腐化墮落,上流社會都是這副德行,荒唐變態的怪事自然層出不窮。雖然也有清醒的大臣上書力諫,大聲疾呼「奢侈之費,甚於天災」,晉武帝非但無意制止,反倒採取了縱容態度,有時甚至推波助瀾。武帝到駙馬王濟家做客,宴席上的一道蒸乳豬竟然是用人奶餵大的。武帝每次舉辦宮廷盛宴,何曾都不食用太官烹製的饌餚,認為不如自己家製的味美,無法下嚥。武帝亦不惱怒,反而特許他自帶家廚烹製的菜餚。何曾每天的伙食費超萬金,仍感味道不佳,說無下箸處。貧富差距過甚,靡費之風盛行,勢必加重百姓負擔,影響社會安定,西晉王朝的沒落也就在所難免了。
石崇之死發生在西晉滅亡之前,表面上看似乎是為了一個女人,其實有著深刻的政治原因和社會原因,歸根到底與經濟利益有關。有許多學者將范蠡與石崇進行對比,來剖析石崇不得善終的社會原因。儘管我們不能說石崇死於炫富,但在亂世背景下,坐擁巨額財產且來之不義,也足以將他推到火山口上。石崇起解時,還以為自己罪不過流放而已,直到囚車載著他駛往東市,這才大夢初醒:奴輩們整我是圖財害命啊!押解他的官差應聲道,既知富貴害人,何不早散家財?石崇無言以對。這樣的說法,大抵源於因果報應、勸善興義之類的秘史演義。
有人說,石崇追求的是「身名俱泰」的人生境界,卻不知「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道理,最終死於非命。可是石崇所處的時代,個性張揚、行為乖戾是一種時髦,不僅受到時人追捧,也為後世的文人羨慕和尊崇,所謂名士風流者是也。石崇其人,亦武亦文,亦官亦賈,亦匪亦俠,出身與行徑很難一言以蔽之。由他而引起的炫富與仇富的論爭,至今也沒有達成一致。相對中肯的觀點,是說石崇死於權力鬥爭。「八王之亂」送了西晉的終,也要了石崇的命。權力鬥爭往往是你死我活的,總有一款整死你。儘管石崇樂道於「四山便是清涼國,一室可為安樂窩」的逍遙日子,但金谷園原本不是也不可能是與世隔絕的桃花源,而是亂世舞台上的一處佈景,劇終了,佈景也無存在的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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