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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愔愔室詩詞文稿》
文:香港城市大學中國文化中心 張為群
「愔愔室」是已故香港著名古琴家蔡德允女史的書齋名稱,她自題〈愔愔室記〉云:「此余琴書自之所也,屢經離亂未嘗廢焉,雖得失聚散,飽歷悲歡,身心交瘁,而恃此斗室,以容吾膝,以維吾心,以遣吾生,以寄吾情,菟裘云乎哉。」蔡女史1905年生於浙江湖州,2007年病逝香江,享年103歲,是難得的高壽。她擁有傳統文人的文學藝術修養,擅書法、詩詞、古琴,客居香江超過半世紀,雍容閑雅地為本地的古琴傳承畫上了重要的一筆,當今大部分香港琴人皆出自其門下。過去對她的關注多集中在古琴方面,至於她的詩詞,除2003年由其古琴弟子劉楚華教授編輯出版了《愔愔室詩詞文稿》外,歷來討論相對少。
《愔愔室詩詞文稿》古色古香,一函兩冊,線裝製作,共收錄蔡女史250篇詩詞、題、跋、散文,全書以毛筆抄錄,揮灑著她的個性和對書法的特定審美追求,留下了點點滴滴的時代與生命印記。女史對詩詞的興趣是得自其母及姨母的,據說,小時候當她聽到母親和大姨母吟誦古典詩詞,便自己學著,後來研讀《白香詞譜》,按圖索驥,逐步嘗試創作,興致勃勃,甚至:「每趁空暇,即於心中造句,復就生活日常所見所感,盡託於詞……斯其時也,耽嗜之深,竟至床頭放備紙筆,半夜夢迴,偶得佳句,便即記下,練習之熟,遂入其門。」又說:「余於學習之餘,亦常請前輩指點。」其實學習詩詞創作,應該從感性的吟誦開始,因吟誦對掌握詩詞韻律和詩詞語感很有幫助。可惜今天我們的新一代對讀詩寫詩都提不起興趣,我想關鍵是他們的生活、學習環境缺乏這樣的氛圍。讀著《愔愔室詩詞文稿》,越發覺得時代在疾走飛馳!
1937年,女史一家為逃避日本侵華戰爭從上海來到香港,直至香港淪陷後才返回上海,並於1950年舉家重臨香江,她一生的過半歲月都在這南方小島上度過。兩卷的《愔愔室詩詞文稿》,記錄了她不同階段的生活面貌和思想感情。第一卷收錄的是1943年至1950年香港淪陷後返回上海居住的作品,多寫傷春悲秋、閨閣閒愁、嘆老、憶昔感懷、詠物等,並有一些思父、題畫、酬贈之作。第二卷則是定居香港後1954年至1987年的作品,多記與南來文化人的琴會雅集,亦有較多題畫、和韻酬答之作。同時寫了一些思鄉思親的詩詞,敘事抒情直率真摯。
《愔愔詩詞文稿》卷一末云:「檢閱舊作頗多無病呻吟之作,應刪者自多,當再細閱之。」自覺這時期有不少無病呻吟之作,大概是指那些傷春悲秋、閨閣閒愁、嘆老的詩詞。的確內容、情感相類的詩詞不少,我認為很可能是模仿宋詞的情調在練筆,後來讀了榮鴻曾教授的《蔡德允傳》,始知他也有類似的推測。當然從這方面去想是有點道理的,因為宋詞多寫傷春悲秋的內容,多讀自會受影響。不過,假如我們稍為留意,便知那時候她剛經歷了兩次戰亂,消極不安的情緒難免。試看〈憶江南〉:「奇偶數,枯菀總由天,瓦釜黃鐘無定論,明珠薏苡漫呼冤,得失等閒看。」感離亂中人世無常,遂自我開解要「得失等閒看」。又〈浣溪沙〉:「捲起珠簾月不明,一窗風雨一燈青,三千華髮欲星星。 好景樓臺成瓦礫,廢池芳草亦榛荊,舊愁重疊與雲平。」寫經歷戰亂後的情景,人心的創痛舊愁疊起高與雲平。其父親蔡止穆先生於1935年去世,當時她30歲,已為人妻及人母。暫居香港回滬後對亡父常有思念,寫了幾首感人肺腑的詞,其中〈水調歌頭.思父〉:「宿草散空碧,明月照孤墳。惆悵十一年裡,苦緒總紛紜。八載中原鼎沸,三載飄零海外,遷播感蹄輪。倘黑塞知得,老淚恐沾巾。夜台寂,悽以惻,覓無痕。除非有夢,談笑難似舊時真。兒學瑤琴能撫,更喜新詞圖譜,親在未曾聞。舉首無消息,望眼濕行雲。」向亡父訴說十一年裡的離亂變化,如泣如訴的衷情,真切動人,末二句尤催人淚下。
1949年後,大量文人南來,周士心在〈盲翁徐文鏡〉一文說:「大家聚集在香港這塊暫時的安樂土上,那兒香花野草,紛然雜陳。日子久了,氣味相投的文化人,猶如涸澈之鮒,相噓以濕,彼此照顧……」蔡女史移居香港後,也成為其中一員,與這些文化人常有雅聚唱酬,她在詩詞中提及的有徐文鏡、蕭立聲、劉春草、周士心、張紉詩、宋心泠、姚莘農、吳因明、鄭水心、潘重規等。雖尋得志趣相投的朋友,但作客之感仍揮之不去,在《蔡德允傳》中,她提過居港的日子裡,那份疏離感從沒減退。並曾於詩中道:「縱使還鄉親已逝,誰憐長作嶺南人」、「不是佳兵多禍亂,問誰肯捨古神州」。經常思念家鄉,惟有希望在夢裡歸省,可憐夢醒更傷心!(「夢醒費思量,夢到家鄉,夢醒何曾到」)卷二開首抄錄的是1953年首次,也是最後一次歸鄉省親的十首七言律詩,這組詩毫無矯飾,真切感人,將歸鄉時的一情一景、所思所感,平白如話毫不隱諱地記錄下來,更感其率直可愛。例如寫路途中的驚惶自憐(「問證驗關心暗恐,和衣伏枕夜無眠」、「莫是承平遊樂事,風塵萬里要人憐」)、歸寧心切(「端整行裝頻檢點,爭先只恐下車遲」)、與母共聚之歡愉(「三年別緒從頭訴,促膝聯床話萬千。夢醒喜傍慈母宿,簾開共看玉蟾圓」)、惜別之情(「心香默向蒼天禱,後會期承菽水歡」)等,道盡海外遊子的鄉愁離思。
蔡女史主張寫詩作詞以表達思想情感為主,用字、選詞、用典要力避艱澀偏僻。值得一提的是她寫了不少詠物詞,如詠芭蕉、電扇、鏡、殘月、水仙、蝴蝶、燕、霧等俱有別趣,例如她筆下的電風扇是:「晴空閃爍日初長,揮汗對驕陽。靈機一點,風開處,玉肌寒。午夢清涼,籌策縱殊,白羽孝思,堪助黃香。 漫吟詩句慰愁腸。添韻自琅琅。頻翻縑素,催人寫,儘低徊,宛轉商量。轉眼金風乍起,驚心紈扇偕藏。」一下子風扇也變得如此典雅有情致。
今年恰逢蔡女史仙逝五周年,重閱兩卷詩詞,除了看到這位異代不同時的新移民散發著優雅與豐富學養外,更深深地感受到離亂別親帶給她沉重的情感負載。文稿只收到1987年的作品,也許之後她已是「閱盡興亡態自閒」,就不用再多費言語了! (本文及圖片由城大中國文化中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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