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星 池
凜冽清晨,寒風直撲臉龐,四肢快僵硬的我,卻要急步趕回校上課。如常走過鬧市中央的休憩公園,踏上難得寧靜的小徑,惜無閒細賞人工湖上的波紋粼粼,以及兩旁傲寒屹立的錯落樹影。
始料不及,會在這時遇上坐在石椅的他。
「這麼早就坐在這兒,不覺冷嗎?」我放慢腳步,拋出此話。
「覺得。」鬢髮銀絲迎著風,瘦削身軀披著破舊棉襖的他,淡然說:「冰凍,讓我更感受到這張石椅的溫度。」
我點頭道別後,隨即加快步伐趕路。一直向前跑,思緒卻漸漸退回昔日,擊起了千百影像,湧進心頭。
「為何每次來到公園,總會見到他坐在這張石椅?」十多年前,滿帶傻氣的我,抬頭望著媽媽天真地問。未待答案,我已獨自笨手笨腳走向他,結果倒在他面前。我瞬即淚盈滿眶,卻瞥見他露出數秒和藹的面容,把我輕輕扶起,然後又坐回原處,凝視遠方。這時,媽媽趕了過來,急忙掉下句「謝謝」便抱起我離開。
從此,每當遇見他,我也會稚拙地向這位仁慈的叔叔打招呼,儘管不獲回應。直至某烈日當空的中午,媽媽拖著我的小手,路經這公園。我見到一個稀奇的畫面,坐在那張石椅的竟不是叔叔,而是一名虎背熊腰的壯健男子。在我略感失望之際,「石椅叔叔」便出現了,本想高聲喊他的我,被眼前的情景嚇得目瞪口呆,往日步履蹣跚兼睡眼朦朧的他,竟憤怒地闊步衝向男子。
「你坐了我的椅子,」他惱得直喘氣,「快還給我!」
男子反唇相譏,「這張椅子刻了你的名字嗎?誰說是你的?」
這裡從沒上演如此的鬧劇,於是眾人紛紛前來圍觀。突然,他揪著男子的衣領,想把男子推離石椅,卻反被男子摔倒。跌在地上的他,還在嘟嘟囔囔「快把椅子還給我」。人群中衝出一把聲音,「你把椅子還給他吧!他是個瘋子!」那名男子擲下一句「算我倒楣」,便憤然離去。最後,他緩緩站起,坐到石椅,像不曾發生任何事。
當時的我,只懂躲在媽媽的身後驚慌地偷看。這件事情,不及半天,已傳千里。往後,沒人再敢坐他的石椅,我亦嚇得不再走近他。「他是瘋子」這句話亦不時在空中飄散,但他漠不關心,恍若活在另一個時空。
我把思緒拉回眼前,學校就在轉角不遠處,終可安心放慢腳步。身處狹窄的街道,寒氣依然滲進血管。凝視此際的旭日,竟與那夜迷離的新月,在我腦中重疊起來。
那晚,我走經數個街口,只想消失於夜幕,或被微微月光牽引,竟無意間來到公園。路燈淡黃,讓熟悉的小徑只朦朧露出半張臉,累透的我便隨意找地方坐下,享受萬籟俱寂。倏然,心頭浮現了「石椅叔叔」的樣子,我立即查看自己有否坐了他的石椅。就在此時,一個模糊身影走進我的眼簾,竟真的是「石椅叔叔」,把我嚇得驚慌失措。最後,他默默坐在我的身旁,原來,我差少許才坐了他的位置。
是無力站起還是心想停留,縱略感不自然,但我也沒選擇離開。況且,我們之間隔著一層黑夜,如活在兩個空間。
「夜了,還不回家?」他割破靜謐,低聲細說。我因愕然,一時間不懂回答。沉默一會兒,他再說:「與家人吵架?」
「沒有。」我說。
「那麼,同學?朋友?」他徐徐地問。
「是喜歡的人。」說罷,連我自己也覺詫異,竟輕易把心事翻出來,「在網上,只需碰一碰按鈕,就能輕易和人斷絕所有關係。」
「代表了,你們曾發生的一切,他從沒當是一回事。」他輕輕地說。
我的話像決堤般湧出,「何以,人會喜愛戴上虛偽的面具,面具愈厚,愈沉迷。對別人能義正詞嚴,對自己及身邊的事情,卻視若無睹。」
「人,最可怕的是,帶了假面具而不自知。」他冷淡說道。
此話重重壓在我心上,我不禁說:「這樣,他便可不帶半點罪惡感,一臉無辜地對你的憎恨寄予無限嘆息。」
「我仍感受到他的體溫。」他突然吐出此話,「和他最後一次見面,他就坐在這張石椅。」停頓幾秒後他才以略帶沙啞的聲音續說:「每當坐在這張石椅,我也能感覺到他留下來的體溫。」然後,我倆再也沒有聊天。
過了一會兒,我悄然離開。也許,我們如此陌生,才能坦然相向,安心抒發。
這一幕幕回憶片段,堆積在心上,使我虛度課堂的時光。放學後,隨意瞎逛,回到公園時,黃昏已美得醉人。見到他仍坐在石椅,這一刻,我才發現,他常凝眸的並非湖光山色,而是或遠或近的樹木。
「你喜歡樹木嗎?可惜在嚴寒下,將近萬木凋零。」我見他沒反應,於是脫口而出:「他喜歡樹木嗎?」
他動了動眉毛,柔聲說:「冬去春來,樹木自會再枝繁葉茂。四季來回往復,循環不止。」他望向遠方,娓娓道來,「他喜歡坐在這裡,看著樹木穿上四季的衣裳,演繹不同的風格。」他嘆了口氣,「四季已愈來愈不明顯,人們的感情也漸漸變得模糊。」
他低首注視剛伸直的雙腳,眉開眼笑。「千里之行,始於足下,走吧!」說罷,他便徐徐站起,踏著輕快的步伐離開。凝望他逐漸縮細的背影,和夕陽一起消失在我的眼前。
「他再也沒有出現。」「出了意外?」「好了,怪人不再重臨這兒。」公園的途人總是喋喋不休,甚至傳出不少稀奇古怪的傳聞,孰真孰假,無從稽考。
今早,我悠然來到公園,悄悄坐在他的石椅,舉目四顧,感到他仍在此,餘溫猶存。儘管,連他的名字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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