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華
前段時間體檢,意外地發現自己的甲狀腺中出現了較大的囊腫,需要覆查和治療。與周圍人談及此事,他們皆勸我不要大驚小怪——在深圳,甲狀腺結節是高發病,他們也大都為此病所折磨。
翻閱了有關資料,初步斷定問題出在加碘鹽上——無論是碘缺乏,還是碘過剩,人都會患甲狀腺疾病;作為濱海城市,深圳人的食物中本來就富含碘,食用加碘鹽會破壞甲狀腺的功能,直接導致其發生病變。很多來自內地的健康人士在廣東生活數年,就莫名其妙地患上甲狀腺疾病,不幸者甚至罹患癌症。某單位一次體檢下來,甲狀腺疾病者竟然高達30%。在身心遭受痛苦之時,他們還被迫吃加碘鹽,以至於病情雪上加霜。這個問題不僅存在於廣東,也出現於所有碘過剩的地區。
弄清楚患病原因後,我決定購買非碘鹽。可是,所有超市的貨架上只擺著加碘鹽,這個小小的願望竟然難以實現。身為知識人,我清楚地懂得:食鹽是專賣品,直接由國家控制,普通商人無權獨立經營。然而,我更明白:食鹽的主要消費者是市民,後者無疑應該具有選擇的權利。可是,在滿城皆賣加碘鹽的情況下,他們選擇的權利無疑被忽略了。
據說,售賣加碘鹽的原因是為了防止市民得病,在食鹽中加碘體現了關懷眾生的善意。問題是,這種善意卻結出了「惡之花」:由於未給市民以選擇的機會,眾多碘過剩者依然只能買到加碘鹽,於是,各種各樣的相關疾病開始折磨眾多不知內情的國人。當然,為了讓患病的市民控制症狀,有些醫院開始售賣非碘鹽。可是,購買非碘鹽需要患病證明。也就是說,你只有在被加碘鹽改造為病人時,才能擁有享受非碘鹽的權利。這無疑具有濃郁的黑色幽默意味。事實上,提供非碘鹽的醫院尚屬於少數,大多數地區的人還無法購買到非碘鹽。於是,網上大量流傳著這樣的帖子:用什麼辦法可以使加碘鹽變成非碘鹽?此類文章雖然展示了民間的智慧,但更多地折射出深重的無奈感。
顯然,加碘鹽問題是個符號,是意味深長的社會症候,折射出當下機制存在的欠缺:作為社會生活的主體,普通公民無法參與公共決策,不能決定自己的命運。據我所知,自1994年國家決定只售賣加碘鹽之後,有關方面沒有舉行過聽證會,讓市民就此暢所欲言,更未設立有效的渠道來收集來自市民的反饋。也就是說,補碘是全民政策,可是民意卻在其制定、推廣、執行過程中處於缺席狀態。與加碘鹽有關的決策都體現為自上而下的命令,其關鍵詞是「必須」:商店「必須」售賣加碘鹽,各級部門「必須」完成推廣加碘鹽的任務,宣傳機構「必須」強調加碘鹽的好處。在這個過程中,普通公民的聲音處於缺席狀態——他們既無法參與相關的公共決策,也無法提出反對意見,更不可能監督整個過程。也就是說,在選擇加碘鹽還是無碘鹽這件事上,普通公民沒有決定權、監督權、批評權,只能承受「被決定」的後果。這個事實無疑提示我們思考更多的問題。
現在看來,這種自上而下的決定顯然出了問題——不管是出於關懷眾生的善意也好,還是拍腦袋的產物,專賣加碘鹽的行為無疑造就了嚴重的公眾健康問題。根據科學家的研究,碘過量可以導致如下症狀:其一,甲狀腺腫(IH)和高碘性甲亢;其二,腦重量減輕,學習能力下降;其三,精子計數減少,生育能力變弱。正因為如此,歐美國家在推廣非碘鹽上態度謹慎,皆允許市民在加碘鹽和非碘鹽之間做出選擇,從未實行具有強制性的政策。筆者患甲狀腺疾病以後購買了若干日本和歐美國家的鹽,發現包裝上都明確註明有碘、無碘以及碘的具體含量,這顯然會使購買者心中有數。相比之下,中國所採取的「一刀切」政策卻忽略了地區差異和公民的選擇權,已經造就了大量病人(筆者不過是無數不幸者之一)。目前,中國有5個省區人均攝入碘過量,16個省區市處於大於適宜量水平。可是,有關強制售賣加碘鹽的政策並無鬆動之意。對此,民間質疑的聲音越來越強烈。可是,面對以紅頭文件形式出現的國家政策,這些聲音無疑顯得微弱,總是很快就消失在國家敘事的強大背景中,難以產生實際的效果。
在不知道醫院售賣非碘鹽之前,我只好去香港實現自己的選擇——每次經過漫長的過關儀式卻僅僅帶回幾包非碘鹽時,心裡很不是滋味。不過,這有些奢侈的購鹽之旅卻提示我:如果相關部門能夠在此問題上徵求民意,假如我們可以像香港市民那樣在加碘鹽和非碘鹽之間做出選擇,這諸多問題原本就不會發生,我們原本可以不受這些苦——國家是公民共同體,給公民以選擇權,很多困擾我們多年的問題就會迎刃而解。可是,現在,我卻不得不在繁忙的學術研究之餘寫下這些文字,為自己也為其他公民請命。
(作者為深圳大學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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