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終於找到了,那是老K的一首詩,抄在一封長信,詩題是《中國雜技:硬椅子》,第一節是這樣的:「當椅子的海拔和寒冷揭穿了我們的軟弱,/我們升空歷險。在座下,靠慎微,/移出短距離。椅子在呆立時所增加的/那種切點,是否就是供人觀賞的,/引領他們穿過倫理學的、蝴蝶的切點?」老K少年時代就把莊子讀得滾瓜爛熟了,三十歲左右愛讀卡西爾,他說,簡直是個無底的學問深淵。《中國雜技:硬椅子》不也提出了一些卡西爾的觀點麼?
《中國雜技:硬椅子》繼續說:「當我們頭腳倒置,能像一隻瘋了的蜘蛛,/拆它的網和目光吐在最小的股掌的脈絡上,/許多手都用血的逆流和輕身陷進了泥土?」「問問青銅製成的先知,他滿口輕笑著的/肖形的渾天儀,會否就是手的星陣的/烏合,在筆上以牙還牙,被破綻書寫後/看它是詩,天梯或椅子?」這一節揭開了序幕,人頭腳倒置,用硬椅子玩出一套地道的中國雜技,很好看,而且不可謂不驚險。
但這雜耍到底都是一套違反自然、違反常態、違反人性的遊戲呢。是的,穿過倫理學的、蝴蝶的切點?是?不是?那不過是序幕而已。要找這一首共有四節的詩,是由於一位朋友提起一件事,然後,又提起跟那件事彷彿相關的一首詩,於是,想起了多年不見的老K。
這些年多以來發生了很多事。就從那麼的一首詩說起。老K加入過舞蹈團,參過軍,當過教師、木工、記者、編輯,結了幾個月婚又離了婚;此人好清談,好結交江湖朋友,好讀雜書,可不太能喝酒。前後見過五、六次面吧,一直以「哥們」相稱,此人吹牛不眨眼,大恩大怨大是大非總要有個「說法」,有點牛脾氣;外溫、卻內蘊,時常「思考問題」,心中有數,不隨便跟人說。
《中國雜技:硬椅子》的第二節漸入佳境了:「皇帝最怕甚麼?椅子。」「椅子繃緊的中國絲綢滑雪似地使他滑向/冬天,他專有的,嚴冬……」這椅子得朝夕運動打掃,讓他好好靠著,讓他「用準確語調說的錯話」,演出「一種病的權力。」「他以硬氣功練出的頭面,/能夠發熱,把經筳像巨缸頂到我們的名上,/我們便有了讀書月,有了豐雪兆年……「而王,在小事的交椅上則看到座次。」
那是椅子,座次跟絕對權力的關係,不言而喻了。他靠著椅子,所以也最怕椅子(生出青紫、黃色和制度)。這些年以來,確實發生了許多事許多情。跟很多人失了聯絡(有些聯絡不上,有些不想聯絡)。世界在變,人也在變。一個階段結束,另一個階段開始。
讀到第三節:「我們有『私』嗎?公開後將不存在……/其中,有許多優點異處是通的……「我們真有『私』嗎?像椅子/僅屬於攀緣的手,唯一的,非別的手……」「僅在一個初春短夜就讓所有的人熬了/一千零一夜……」這樣的椅子及其遊戲,很多年後重讀,依然有點唏噓。
「誰使得我們的面子像拼湊椅子的薄木板,/因沒有表明被瓦解;讓鐵人和硬骨頭/從雜耍裡走出來,而人間私事則成了『醜陋』?」借雜耍來探討「公」和「私」,以及判斷「公」和「私」的準則(或者說,那只唯一的,而非別的遊戲規則),其是別有懷拖抱—看過中國雜技沒有?看過「硬椅子」這種中國雜技沒有?看過的都該明白:不管有多好看,那到底是違反自然、違反常態、違反物理、違反人性的事情……這個時候,有點想念老K。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