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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文山
「故事在城外,濃霧散不開,看不清對白。你聽不出來,風聲不存在,是我在感慨。」
方文山在《千里之外》中寫下的,其實不只是詞,也是身為一位詞人的心情。所謂流行歌詞,正是撥開生活中的種種情感迷霧,若有似無、既遙遠又貼近地觸動聽歌人的心,他寫對白,留給我們去感慨,十年的作詞生涯,記取了世間故事的百轉心香,也有屬於他個人的酸甜滋味。
如果方文山當初沒有陰差陽錯進入音樂行業,那麼他的名字出現在我們視野中時,很有可能是位新銳導演。他會講故事,寫歌詞是講別人的故事,而自己的故事,則仍舊貯藏在內心中那個電影夢裡。他投身音樂行業是「曲線救國」,這一點眾所周知,但多年過去,當他早已成為一種品牌、一個華語樂壇不可替代的傳奇後,我們便不經意發現,電影距離他的人生並不遙遠——無論是他充滿影像感的歌詞節奏,抑或他從進入流行樂壇的無名小卒直到台灣第一詞人的華麗轉身,十年詞賦,是戲劇性的緣分,更是人生的堅韌。 ■文:香港文匯報記者 賈選凝
攝:彭子文(部分)
不是每個新人都會扎扎實實地憑著一腔熱情,寫出一百首歌詞之後編上索引,做成一本「歌詞書」,去唱片公司試運氣。但即使贏在這一步,也不代表就踏進了成功的門檻。事實上,十幾年前好不容易進入唱片公司的方文山,在其後的整整一年中,都沒有作品發表。那種躋身行業,卻仍舊無法一展才華的境遇,自然不好受。
如今再回憶起來,方文山承認,那段時期其實是難的。
「簽約和發表作品完全是兩回事,就好像成為一個公司的簽約藝員,並不代表你就能拍上戲。」只有別人認識你時,才會邀請你寫歌詞。這和他最初想像的唱片行業並不一樣,此前寫過的那一百首歌詞,原來只是敲門磚而已。
而在其後的創作生涯中,方文山寫了二百首、三百首歌詞,卻沒有完整動用最初那本「歌詞書」中的任何一首,偶有借鑒,也只是隻言片句。他不願意「偷」自己過去的創作,因為他的人生,永遠都在向前看。
「創作」與「工作」
因為一種高度鮮明的辨識度,而被大家記住當然是好事,但這種強烈印象帶來的負面影響,則是人們往往只記得方文山寫過「中國風」,而實際上《最後的戰役》、《布拉格廣場》等與西方文明有關的歌詞同樣出自他手筆,更有像《倒帶》中「終於看開,愛回不來,而你總是太晚明白」這樣的都市愛情寫照。他的幸運,在於他劍走偏鋒,創作出一種與搖滾、Rap等風格有區分度的中國式歌詞,而二胡、琵琶等地道的中國式樂器,之所以會因他的歌詞而被人記住,也並非是他開創先河,而是由於他成功地以商業式文字創作,喚起了被壓抑的那一部分「古典」。
古時宋詞的詞牌固定,所謂「作詞」其實正是填詞,方文山認為,其實那也正是那個時代人們創作流行樂的方式。今時的流行樂創作,是先旋律再文字,先曲後詞,服務於一整套唱片企劃案。假若是為一線歌手打造一首曲子,唱片公司會同時找來七、八個詞人填詞,講明曲中哪裡要有「淡淡的憂傷」、哪裡要有「夏天的味道」,大家分頭創作,最終當然只有一個人勝出。
在機械的商業模式下進行長期創作,對於自身寫詞、愛詞之心,會否有折損?
方文山的回答是:「我會把喜歡的案子當成創作,把不喜歡的當成工作。」
世間能真正把興趣與工作二合為一的人始終是少數,所以他內心清醒:「填詞是我的職業,即使要填的那一首我沒有興趣,但那還是我的職業。」職業是不能任性的;職業意味著你的工作,實際上也是在為別人的工作服務;職業的含義就是競爭。方文山在做的,是和整個行業中所有的詞人競爭,這便使得「創作的興趣」有時必須退居二線。
他說:「興趣這件事很微妙,你喜歡爬山,假日去爬山當然開心,但把它變成職業就是另一回事。」他遇過很多想做歌手的年輕人,毛遂自薦大講特講自己對音樂的熱情,但聊下來卻發現,這個年輕人可能只是想做歌手,喜歡唱歌和嚮往歌手職業所能帶來的光芒萬丈是絕對不同的事,就像喜歡寫詞和高密度地生產歌詞,其實也天差地別。方文山也會有焦慮、缺乏靈感的時刻,而他處理這困境的唯一方式,就是手機靜音、不聽電話、先擱置下來不去寫。
「想不出來的時候硬要去想,也難以突破,我不會鑽牛角尖。」方文山說他並不是周杰倫式的天才作曲,他屬於用功型,每次開始一個案子前,都竭盡所能地收集資料、想像畫面。寫好歌詞,其實和擅長觀察有關,他寫詞之前,會將詞曲中的畫面、故事都在腦海中想像出來,「觀察的轉換能力是重要的。」而這種先影像再文字的思考能力,則歸功於他對電影的長久嚮往。
當初的他,懂得電影市場太小,「創作也不分早晚,我可以先做別的,一樣是創作,未來再轉回去。」電影對他來說,或許是未來人生中最想追求的事,影像創作在他看來「不是完全陌生,而只是重拾。」他早已在對自己作詞的MV之拍攝工作的介入中,展現出了掌控影像的才華,甚至細微到畫面中的造型與美感。譬如《煙花易冷》中1500多年前楊衒之筆下那個盛極繁華後傾塌頹敗的千年古都洛陽城,建築模型便完全出自方文山之手。
連年的兵荒馬亂中,洛陽已淪為廢墟,女子苦守將領不遇後,落髮為尼,待將領歷經風霜歸來,尋至女子所出家的伽藍古寺,人事已非,塵緣已盡。這樣的情節,拍成電影自然是波瀾壯闊,而相對含蓄的歌詞,好處恰恰在於,所有的波瀾壯闊都還未發生、都還有著無盡的可能,任憑作者與聽者在腦海中縱橫想像。
對中國文化的執著
周杰倫曾說方文山就像個古人——活在古代的人。他對中國文化的愛,不只在歌詞創作這份工作中,更將之擴展進喜好與夢想之中。
詩詞歌賦層面,他愛李清照的婉約。而倘若要拍一部電影去探索他最感興趣的歷史,他則會選擇東晉時期的五胡亂華時代。「五胡」最早由《晉書》中提出,泛指在東漢末到晉朝時期,匈奴、鮮卑、羯、羌、氐等五族與中原文明對峙的一段歷史,史學者也稱之為「永嘉之亂」、「中原陸沉」等。而方文山腦海中的故事,則是以那處番邦割據的歷史為背景,表現漢字超越地域與時間的強大力量。
假若今人穿越回五胡亂華,自然是大家腦海中最爛俗的「穿越」戲碼,但如果一個五胡時的少數民族,意外跌入高科技的現代,他該靠甚麼與今天的華夏後裔交流?當然是漢字——無論他是鮮卑人還是漢族,無論他是否為無法回到自己的時代而感到恐慌,至少他仍能以文言文同人們交流。漢字的書寫,能穿越古今,讓我們和老祖宗進行對話。一套成熟文字系統穿透了多少代的朝代交替、世事沉浮而依舊不朽,這是四大文明中唯有漢字能實現的奇跡,也是方文山深愛漢字並甘願為之付出十幾歲年華、精心雕琢其中韻腳的理由所在。
「只有漢字千古不變。」他對漢字的愛無需言說,而早已交付給了幾百首以漢字書寫的歌詞。他對中國文化的執著,也不必再刻意詮釋,而早已滲透進了思緒的各個角落。譬如他認為保存傳統文化可以採用很多形式,推廣漢服,就是一種與傳統文化重新建立聯繫的途徑。「我們離開漢服太久,早已和歷史割裂。」就像日本都仍在以和服作為自己的傳統標識一樣,我們的民族,一樣應當培養這種自覺。
過去沒有「中國風」這樣一種歌詞門類時,人們見到它,自然覺得驚艷。而如今見得多了,也便像一種其他的曲詞類型一樣,令人感到習以為常。但方文山認為,習慣並不代表沒有驚喜,傳統的文化,始終具有存在的必要,所以中國風歌詞,一定會在華語樂壇佔有一個區塊。「古典文學如是,語言也如是。」
詞賦心香,只為來者記取。而每一個愛著方文山歌詞的人,也誠然因他,而記取中文最美麗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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