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羊璧
想起了一個詞:「更鼓」。於是思緒一下子回到幾十年前的生活境界中去了。
「更鼓」這個詞,現代城市的青年人大概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或許略為知道,但多半沒有聽過更鼓。
我聽更鼓,已經是六七十年前的事了。那時是童年,在家鄉。家鄉是一個小城,很小的城,有城牆圍著。城不大,還有護城河。這樣的小城可能已經不存在了。也許在荒僻一點的地區仍有。如果仍有,真值得保存下來,作為古老時代的見證。
聽更鼓,要在那樣的古城才有味道。
像香港這樣的現代大城市,要聽到更鼓是不可能的事了。現代的大城市很怪(也許不怪,是應該這樣),幾乎沒有所謂黑夜,夜總不黑,到處有燈光。收音機每一小時都有報時,根本用不著人來敲更鼓。
更鼓是夜裡有人繞著城市街道,一路走一路敲。聽著他遠處走來,敲著敲著,又走遠去了。於是你知道,這個城市原來沒有睡著。
但事實上,這個城市是睡著了,靜靜的,在那樣的氛圍中,聽到一聲聲傳來的更鼓,覺得這個城市是睡著了,又沒有睡。
我聽更鼓,是在家鄉的小城,是六七十年前的事了。一切已是過去的歷史了。現在不知道在什麼地方還能有這樣的小城,這樣的更鼓。
更鼓的鼓,不知是怎樣做的,做得長長的。敲更鼓的人把它懸掛在身上,一邊走,一邊敲。那咚咚的聲音,不算很響,卻也能傳得很遠。敲更鼓的人就那麼走遍了這個小城,令人覺得這裡存在著一個小城,是睡著了,但城市仍然是在活動著。靜夜聽更鼓,真有另一番滋味。那要有那樣的小城,那樣的更鼓,才有那樣的滋味。
更鼓一聲聲傳來,告訴人們,這個城仍然在活動著。事實上更夫是在那裡繞城走。夜很靜,城很靜,但仍在活動著。
在香港這樣的大城市,沒有夜,沒有靜,也沒有法子體會那靜夜更鼓的味道。在香港這樣的大城市,此刻如果有讀者在聽我談更鼓,年輕的一代也一定不能很具體地想像那味道。
香港這樣的現代化大城市,真奇怪,不知道甚麼叫做黑暗。夜裡,任何時候,你起身,沒有亮燈,依然看清楚周圍的輪廓,你走動,不會碰著甚麼東西。香港人不會覺得怪,覺得事情就是這樣。但是,幾十年前,在鄉間,如果那夜不是月夜,你張開眼是一片漆黑的。那時候不能想像有香港這樣大城市的夜,現在的人們也不容易想像以前那種漆黑的夜。
京劇中有一齣短小精悍的動作戲,叫做《三岔口》,很有趣。講的是一個漆黑的靜夜,在一處三岔口的小酒店裡,兩個對頭在互相找尋對方。演的時候,舞台上當然是亮燈的,演員自然也能看到對方,但他們要表演出是在一個黑暗的環境中,差一點已互相碰著了,但又沒有碰著,一再錯過了機會。我想,在演出這戲時,如果先聽到幾聲更鼓,可以製造一點黑夜的氣氛。——但也不是必要的。
這天夜裡,我醒來,張開眼一看,周圍的大廈都熄了燈,但城市仍然亮著。城市中到底有無必要不熄燈光,例如交通街燈。這時我想,再難有以前聽更鼓那樣的氣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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