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蘇滄桑
去年的立夏過後,接近中午時分的某一秒,在杭州寶石山「純真年代書吧」的某一角,有一縷破碎的陽光。
這一縷陽光,像一個癡心的人,穿過密密層層的梧桐葉,越過彎彎曲曲的木窗稜,以及氤氳之氣的千難萬阻,終於支離破碎地俯身在一捧爆米花之上。
爆米花驚訝地叫了一聲「我們認識嗎?」她的聲音裡,靜靜散發著高溫後、爆炸後、苦難後、萬劫不復後仍然純粹的香。
「當你還是一棵稻苗的時候,是一粒稻穀的時候,是一粒米的時候,我就認識你,愛著你了,我們一起苦過,一起樂過,擁有一縷一起走過的香,你,忘了嗎?」
爆米花的主人,是兩個年輕的女孩,一人一個筆記本電腦,一杯咖啡,一大袋塑料袋裝的爆米花,顧自靜靜地忙著,玩電腦或看書時,眼睛也不抬,時不時把手伸向袋子,抓一把被陽光曬得白花花的爆米花,放嘴裡慢慢抿。
瞬間被一種美好撼動,不由自言自語:「現在,哪兒來的爆米花啊?」
朋友聽到了,說:「剛才我上來時看到了,就在山腳下。一個大伯在爆。」
於是,這個初夏午後的微雨中,我一個人,沒有帶傘,開始了尋找。其實,我知道,我對自己的尋找完全沒有指望。因為,我是一個路盲,沒有方向感,我是一個馬大哈,想找甚麼就能馬上找到甚麼的幸運很少在我身上發生。我穿過一片一片樹林,一小群一小群遊客,一條一條交叉繁複的山間小巷,問過一個又一個路邊攤,根本沒有爆米花攤的影子,甚至,連一縷香都沒有聞到。
雨聲慢慢響了起來,我依舊在走。
我在找甚麼?
在找童年嗎?一條石板巷,一個面目模糊的黑衣人,火上慢慢轉著的爆米花爐,一個個畚箕裡各家各戶不一樣顏色的米,悠長的排隊、等待,一個長長的蛇皮編織袋,「砰」一聲巨響,一團白煙,爆米花「嘩」地撐起蛇一般的袋子,芳香四溢,濃濃的,熱熱的,舌尖上、鼻翼間最美好的感覺,那份漫長等待後百倍珍貴的得到,再也不會有了。
我在找甚麼?
在找他們吧。曾經的夥伴,曾經年輕的父母,逝去的老人,還有並不熟悉的同鄉人,毫不相關,卻曾經在同一片土地上度過同一段貧窮的歲月。
我在找甚麼?
在找自己嗎?江南小鎮上那個文靜羞澀的女孩,曾經多麼的孤獨,常常,她的布衣兜裡,會裝著一分錢買來的爆米花,下課的時候,或是一個人走在回家路上的時候,一小粒,一小粒地往嘴裡放,輕輕抿著,一絲微薄的甜與香,是她蒼白寂寥的童年無盡的隱秘的快樂,讓她那麼的滿足。此刻,她微笑著、輕輕地從我面前無視地走過,在細雨裡消失不見。
有那麼一秒,我感到了腳底心的痛,我的眼裡慢慢湧起微熱,不是感傷,而是甜蜜。我知道自己是找不到爆米花了,但有一種叫「患難與共」的香味,正從過去的時光飛奔而來。
今年的立夏過後,「純真年代書吧」的男主人去了上海,治療已趨嚴重的喉疾。書吧的女主人,多年前曾經也患過重疾,男主人陪著她,一起相濡以沫地走過了最艱難的歲月,神仙眷侶般恩愛。這一次,是她陪著他,相攜飛越苦海。
想起,就在一年前我尋找爆米花的那個中午,在書吧門外的那棵大梧桐樹下,書吧女主人曾給我看她手機上拍的一段視頻,是一位一身白衣的中年婦女在打太極拳,身邊一隻牧羊犬靜靜陪伴。當時,她說:「你看你看,多好,多美。」視頻裡的那個女人,我感覺陌生,反而眼前這個歷經磨難卻笑靨如花的女人,讓我心裡一動。一年後的今天,我在男主人的微博上看見了一個苦笑,他說:「20年前,寫過一首打油詩:別問我/當時為甚麼抽煙/也許天氣太嚴寒/只有這點火才給我溫暖/別問我/為甚麼還不戒煙/你能拋棄患難時的夥伴?現在我要拋棄患難之交了。」
微博上祝福無數,一位朋友回應他說:「總要放下一些,才能走得更遠。」
是啊,生命的旅途中,誰不是在無奈地一路拋棄?爆米花,香煙,舊衣裳,故土,口味,親朋,情懷,運動,道義,快樂,自由,甚至生命。
拋棄是一種宿命,但願每一縷曾一起走過的香,不會遺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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