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翼民
去年新春我去淀山湖邊的江南水鄉錦溪鎮的一個村子,參加一位親戚後輩的婚禮,時隔許多年舊地重遊,不勝感慨──那裡的交通便利了。大道替代了鄉間小道,連結著村鎮。錦溪鎮緊靠著周莊,也是個旅遊熱點,下面的村子便沾了光,經濟發展很快,一路見到有許多現代化的工廠。此間的農民很富庶,嶄新的私家車替代了掛機船、摩托和自行車;那裡的住宅更新換代到了第四代,寬敞亮麗的別墅點綴著倚水而築的村落,村裡的房屋稍差些的也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建造的樓房。行走在昔日熟悉的村道上,新鮮的風景應接不暇,時能遇見正在自家屋場上孵太陽的鄉親。年輕人都顯得陌生,年長些的還能彼此喚出對方的名字,相遇語依依,鄉音中瀰漫著鄉情;抬頭處每家每戶屋簷下參差懸掛著臘肉、風雞和醃魚,是年貨的剩餘,油漉漉地透出了生活的滋潤和富足。然而,如同十幾年前所見一樣,這裡的新樓旁邊大抵都帶著一小間舊屋,顯得非常不協調。
新樓旁邊帶舊屋,這是這一帶特有的景觀,許多年前我就領略了的,初時以為是豬廄羊窩或雜物倉庫之類,後來才知道這些新樓旁的舊屋是原本沒有拆除的老屋,有的為砌新樓,將老屋劈去一半,殘剩著一半,這一半乃是這一家老人的居所了,說具體點就是新樓主人的父母的居所。當時我為之忿忿然過,曾義正詞嚴責問過讓老一輩棲居舊屋的一位親戚杏虎,誰知杏虎不溫不火地回答我一句話:「這是鄉下一代一代傳下的老規矩了,老人們都住這樣的屋子的,不這樣反而不正常了,到我給兒子蓋了新樓,我也心甘情願住舊屋嘛。」我一時不知說甚麼好,以至揖別鄉下後的許多年裡,新樓旁的舊屋時不時會閃現在我的眼前,這次舊地重遊,滿以為這道令人觸目的景觀會隨著經濟的發展、社會的進步而消逝,誰知竟是「風景舊曾諳」!鄉下的老人儘管已經普遍有了勞保,每月也有幾百元的收入,但在鄉下依然毫無地位。或者說,老人本身也安於這樣的景況,如果他們登堂入室住進了新樓,反而就成為異類了。
正搖頭歎息時,那邊一幢新樓旁的舊屋的矮門裡鑽出了一個婦人,五十歲光景,病容消瘦,細一辨,是杏虎嫂子,打招呼後才知道,杏虎累死累活給兒子蓋了新樓娶了媳婦,自己卻生病去世了,現在杏虎嫂按規矩心安理得住進了舊屋。唉,沒想到杏虎的話成了事實,可憐的是他連舊屋也沒住進。
杏虎嫂子一掃愁態,饒有興趣指點著給我介紹起了兒子的新樓,領著我進入新樓欣賞兒子房舍裡的擺設,一一介紹著,神色是那麼的興奮。我看那些擺設很時尚,家用電器和傢具都是嶄新的,跟城裡人的新居擺設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她眉飛色舞地介紹著,我卻一句也沒聽進去,此時我的心情怎麼也好不起來,只感到越來越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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