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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著名作曲家何占豪
曾經有學者讚嘆:「哪裡有中國人,哪裡就有《梁祝》!」一點也不假,《梁祝》問世以來的半個世紀裡,在民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無論身處世界的任何角落,只要《梁祝》熟悉的韻律在耳邊響起,腦海中必然會重溫起那段只能孕育在東方的淒美愛情故事。而締造了這一中國音樂文化重要符號的人,便是何占豪。其實,如果你對民樂稍有了解,便會知道,他所創作的曲目絕不只《梁祝》,還有八十年代風靡中國的《相見時難別亦難》、古箏協奏曲《孔雀東南飛》等等。日前,正值《梁祝》以箏樂隊協奏的全新方式在香港進行世界首演之際,我們也得以再度回望中國著名作曲家何占豪半個世紀以來的創作之路。 ■文:香港文匯報記者 賈選凝 攝:莫雪芝
《梁祝》本是小提琴協奏曲,那麼為何時隔半個世紀後,會嘗試以古箏的方式重新演繹?
親自前來香港指揮箏樂隊協奏曲《梁祝》首演的何占豪,雖年屆八十,卻氣宇軒昂,談吐鏗鏘有力,對音樂的熱情似乎毫不因為時間的磨蝕而減少。他雖不會彈奏古箏,卻能以作曲家的天賦直覺,分辨出古箏作為民樂的重要樂器,擁有哪些小提琴所不能及的特色。
「從歷史來講,現在是古箏演奏人數最多、發展最好的時期。」相比二胡、琵琶等民樂樂器,古箏雖然對技巧要求頗高,卻易上手,又動聽。且隨著時代發展,不止有《高山流水》、《漁舟唱晚》式的感傷情懷,古箏也同樣能奏出岳飛、西楚霸王等宏大的歷史題材。何占豪見證了民樂一路走來的半個世紀,雖仍有局限,特式卻也不可磨滅——如今用箏演奏《梁祝》,最適切之處,莫過於古箏本就善於表現內心世界。
和西洋樂器不同,箏強調的是「慢」,是內涵。顫音揉弦,婉轉繾綣,音韻縈繞耳際,令人不禁如癡如醉。何占豪的創作,強調「音樂不是寫表面,音樂的本質,是寫人物的內心世界」。不能簡單表演,必須深入進去、必須傳達出感情。而箏恰恰擁有自己的感情語言。熟悉《梁祝》的人會發現,這首小提琴協奏曲中本身便有一段模仿過《漁舟唱晚》,何占豪在創作時便認為箏的跳躍更易於表現那段音樂的靈魂。
讓民樂生根開花
中國音樂有自己的傳統,而中國的老百姓大多具有音樂才能。何占豪當初創作《梁祝》時,就借鑒了大量民間資源。當戲曲、曲藝等人們耳熟能詳的元素,都出現在民樂作品中時,便注定了這作品能夠成功。而他更一直堅信,中國音樂的傳統,是善於用音樂深刻抒發人物的內心思想與感情,並非玩弄技巧的遊戲。民樂注重意象,像是《春江花月夜》的意境,《十面埋伏》中危機四伏的潛藏;而意象中傳達的感情,則是對現實做出反應。
何占豪認為,對於中國作曲家而言,西方的先進技巧要學,但怎麼學,卻很關鍵——不是照搬、複製,而是要用西方的技巧,來發展屬於我們自己的音樂,紮根立足在自己的土地上。這也正是《梁祝》為何半個世紀以來依然能夠不朽的原因,不是迎合西洋審美,而是將「外來形式」民族化,將民族的愛情傳說以民樂表現出來。
何占豪來自民間,戲稱自己當年創作《梁祝》時,個人背景就是「土洋結合」,早年在浙江省越劇團樂隊打下的底子,而後在上海音樂學院和同學陳鋼碰撞出創作火花。音樂學院傳授的西方技巧,和他對東方情感的深入揣摩融為一體,《梁祝》就是這樣誕生的,既具有十足的偶然性,也是時代發展對民樂所提出的要求。
其後新一代的音樂人才,遠渡重洋去西方學習,反而很少能真正將學到的技巧帶回國內,在自己的土地生根開花。對此,何占豪並不滿意。他說:「怎樣衡量一首作品是否成功?那就要看老百姓是否喜歡。」「群眾基礎」不是老調重彈,而是一首音樂作品能否流芳後世的重要依據。「好的作品一定首先在百姓中流行起來。」但現今許多遠道學成的作曲家,雖然能寫出很多拿獎的作品,但作品難以打動老百姓,曲高和寡;而且一味追求摩登的作曲技巧,整首曲子根本無旋律,試問這樣的音樂,怎麼可能深入人心?
百姓聽來不親切、不動聽的音樂,在何占豪看來,一定是失敗的。
因而他言辭中字字句句,都流露出對後輩的憂心,「要區分良莠啊!西方的東西,不見得全是好東西。」更有些作曲家自認為學成歸來,便瞧不起民樂的「落後」,認為民樂不夠華麗。某種程度而言,這也正是為甚麼《梁祝》之後,中國始終無法再出現一個能超越其成就的民族性作品。
何占豪言之懇切:「中國音樂需要的,是延續《梁祝》的路子,創作出令中國人感到親切的作品。」
音樂有情,全因寫人
人們往往認為成功的音樂以寫「情」見長,但何占豪卻說,音樂只能觸景生情,音樂本身,是在寫人。
不同的人前往西湖會有截然不同的感受,有人悲傷投湖,有人卻在湖畔歌頌感情的壯麗,這正因為每個人內心所懷的「情」不同。何占豪認為,一部想要感動人的音樂,必須要「見人」,而其中所書寫的,也一定是人的命運。「有些音樂將人作為個體書寫,有些則寫群像,像緬懷革命烈士的曲目。」但萬變不離其宗,其中表達的感情,一定屬於人。
他說:「冷淡的人寫不出有情的作品。」
中國音樂應該怎樣書寫感情?何占豪在《陸游與唐琬》中淋漓盡致地寫出了一個女人的矛盾與痛苦:「難、難、難!」做女人太難,往事一幕幕流淌,卻只剩下纏綿柔情,一曲流年終成遺憾。「人成各,今非昨。」嘆世間情為何物,生也相從,死也相從——情依託於人,也必將從人的演繹中博得更多人的共鳴。而倘若沒有在民間的豐富觀察,他當然寫不出人在情中這樣的百般掙扎。
所以,他說:「《梁祝》沒有甚麼了不起。」其中許多旋律,大都是越劇演員早就寫出來的。而在越劇團工作的經驗,也讓他親眼見到那些演員們在台上唱到情之所至時,眼淚直接滾下來。中國音樂的語言,早已紮根在深厚的歷史脈絡中,而《梁祝》故事本身,也不是感動當代,而是從古一路口耳相傳、演繹、延續至今。按照何占豪的話說:「這是上一輩流傳下來的財富。」
《梁祝》只是用最中國的方式講出了最古樸的那句「我愛你」。化蝶傳說,則是寄託了人們對愛情的永恆幻想。
當寫到尾聲時,本來害怕寫出化蝶,太過迷信,不符合新中國成立初期的思想價值。但正是何占豪的領導說:「要寫,為甚麼不寫?而且還要寫得比主題更美。」由此可見,人們充滿浪漫主義的美好願望和理想,在任何時代都是相同的,這是屬於中華民族的文化資產與文化記憶,於是他便從蘇昆中「偷來」音韻,完成了最為感動的化蝶旋律。
如今半個世紀過去,當年中國第一部小提琴協奏曲《梁祝》,至今仍是中國音樂在世界上最重要的標誌之一。人們聽到,便會感動,便會聯想,不只因為他們為音樂中流淌千年的動人情感而痛惜,更因為它是可以用來折射現實愛情的永恆範本。
人們會愛上《梁祝》,因為他們在其中,也能看到自己——屬於自己的感情、屬於自己的悲傷與遺憾。
而今時今日,當《梁祝》以古箏協奏的方式,在香港奏響時,所有聽眾便得以再次跟隨何占豪的指揮,走入那個永不褪色的愛情神話中,體會中樂的委婉美感,感受中華兒女至情至性的動人傳說。
音樂有情,全因音樂背後那些用感情去創作與欣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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