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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雞毛毽子承載了兒時的快樂。 網上圖片
戴永夏
在人們的印象中，雞毛一向不堪大用，它幾乎成了無用之物的代名詞。通常人們用「雞毛蒜皮」來形容無關緊要、不值一提的小事，用「一地雞毛」來比喻平庸、卑下、糾纏不清的瑣屑事。說「拿著雞毛當令箭」，更是鄙視雞毛難當大任。太史公司馬遷的名言「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中的「鴻毛」，不也是雞毛的同族兄弟嗎？
雞毛卑微難登大雅，輕賤無所托依。在我的印象中，它唯一的一次榮耀，是曾被當年的毛主席大大誇讚了一番：1955年，農業合作化運動在全國農村轟轟烈烈地展開，河北農村的一些「窮棒子」居然創造性地辦起了農業合作社。針對一些人譏諷其「雞毛不能上天」，毛主席寫出了一篇《誰說雞毛不能上天？》的文章，把「雞毛」一下子捧上了天！從此，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雞毛能飛上天」的理論成了人們搞農業合作化的精神支柱。
借助偉人的「巨手」，「雞毛」確曾輝煌過一陣。然而，政治的泡沫是靠不住的。它即使真的能被某些人捧上天，最終還是要落到地上。而真正能使它輝煌的，還是它那常被人們忽視的自身價值。只在窮苦人那裡和窮苦的年代得到體現。
過去在農村，雞毛跟人們的清苦生活密不可分。手巧的母親會將五顏六色的雞毛釘在孩子的帽子、鞋子和斗篷上，使戴不起金銀首飾的孩子，同樣能打扮得花團錦簇，光彩照人。而那些稍大些的兒童愛玩愛鬧，大人便找來幾根五彩斑斕的雞毛，將根部插進銅錢眼中，不花一文大錢，便做成一個又漂亮又輕巧的雞毛毽子。就憑這小小的雞毛毽子，孩子們踢熱了一個個寒冷的夜晚，也踢出了活潑、愉快而又健康的童年……至於夏天的夜晚，母親坐在院子裡，手中揮著自製的雞毛扇，一邊給坐在她身邊的我們送來陣陣清風，驅趕著暑熱和蚊蟲；一邊講「天上牛郎會織女」、「孟姜女哭長城」等故事，那情景至今令我感動。如果說創作的靈感在童年就開始萌芽的話，那麼雞毛扇應當功不可沒。
你再走進普通農家看看吧。迎門桌子上的插瓶裡，家家都插一把花樹瓊枝般的雞毛撣子。既可用來拂掃灰塵，又是陋屋堂室必不可少的裝飾品。還有家家必備的木製風箱，箱內那可以來回推拉的橫板邊沿上，勒著密密的雞毛。這些雞毛深鎖箱中，不為人所見，卻長期默默地作著阻斷空氣外溢的工作。人們可以推想，遠離現代文明的農村如果沒有風箱做飯，那生活該是什麼樣子？同樣可以想像，沒有「默默奉獻」的雞毛，那風箱又該如何運行？
時窮節乃見。越是飢寒交迫的貧困年歲，越能顯出雞毛「扶危濟困」的英雄本色。據說過去在一些城市裡，都開設了不少專供窮人住宿的雞毛店。一到嚴冬，一些流落街頭無家可歸的窮人，便到這價格低廉的雞毛店裡住宿。這雞毛店的陳設極為簡陋：無床、無椅、無被褥，只在地上鋪一層雞毛，上面吊一個大雞毛蓋子。住店的窮人脫光衣服後，齊刷刷地並排躺下。然後店主將繫著的繩子一鬆，那雞毛蓋便嚴嚴實實地壓下來，使躺在裡面的窮漢們能舒舒服服地享受雞毛的柔軟、溫暖。還有的連蓋子都沒有，只是地上鋪的雞毛更厚些。住店的窮人脫光衣服後，一頭扎進雞毛堆中，立即便被雞毛掩埋。民國初年有一位叫劉雲若的作家，他在寫實小說《湖海香盟》一書中曾對雞毛店的情景作過生動描寫：「房內橫倒豎臥，約有十餘個人，有的伏身而睡，有的把身體埋在雞毛底下，只露一個頭兒；最妙的是每有人移動，雞毛便飛舞起來。一個側身面壁睡的，口中所噴的氣，把雞毛吹得來回亂滾……」正是靠了這極為簡陋的雞毛小店，許許多多無家可歸的窮人才免於凍死街頭。誠如明人謝肇浙在《五雜俎》中所言：「京師謂乞丐為花子，嚴寒之夜，五坊有鋪居之，內積草秸及禽獸茸毛，然每夜須納一錢於守者，不則凍死矣。」
我生也晚，沒福氣享受雞毛店的溫暖，但我卻更切實地得到過雞毛的恩賜。
那是1961年冬天，天特別冷。在天災人禍的雙重折騰下，本就貧窮的農村更加一貧如洗，飢寒交迫。這時，正在縣城讀高三的我被要求到學校集體住宿，以備來年的高考。而這以前，我是每天往返十多里路從家中到學校走讀的。這可難壞了母親。她不想讓兒子在外面受凍，而家中此時又實在拿不出供我單獨使用的被褥。在一籌莫展的情況下，母親忽然想起那堆多年積攢的供勒風箱用的雞毛。她把這些雞毛摻上乾草，縫進一個很大的布袋中，做了我到學校住宿的全部行頭。
在學校，我們白天在沒有任何取暖設備的教室裡呆上一天，手腳都凍得僵麻了；晚上再回到四面透風的集體宿舍，近乎從一座冰窖走進另一座冰窖。但當我一頭扎進母親給我做的雞毛布袋的時候，一股暖流立即傳遍全身，僵麻的四肢很快恢復了活力。我彷彿又投進了母親的懷抱，感到無比溫暖、滋潤、幸福。眼前多少艱難困苦，一下子都拋到九霄雲外……我就是在雞毛那溫暖的撫愛中，度過一個個寒冬之夜，迎來明媚的春天，並最終如願地考上了大學。這種在特殊情況下產生的幸福感，令我終生難忘。如今雖在有暖氣的房子裡睡席夢思床褥，但再也沒有找到那種溫馨的感覺。我直覺得，時光雖已過去了幾十年，但至今我身上還留有當年雞毛給予我的餘溫。
這一向被人輕視、地位卑賤的雞毛啊，有誰說得清，在艱苦的歲月裡，你救活了多少瀕於凍斃的生命？你又給多少兒童帶來歡樂，使多少百姓家的煙囪裡升起裊裊炊煙？當年揭竿而起的陳勝曾對他的窮哥們說：「苟富貴，莫相忘。」而如今，有多少曾在你的懷抱裡成長起來的人，富得已經「流油」，卻早已將你忘記？
在科技高度發達、人們的生活有了很大提高的當今，睡雞毛鋪早已成為歷史，風箱也多被鼓風機代替，該是人們與雞毛相忘於江湖的時候了。我們有理由為這新時代的到來而慶幸，但卻不應忘記那雞毛代替被褥的時代，更不應忘記曾經有功於我們的雞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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