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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莉
想著哥哥要被挖出來，眼淚一下子就流出來了。媽媽安慰我：不要哭了，我都哭了好幾次了，這是他的命運。
過年時候去上墳，哥哥的墳前墳後添了好多新墳，修得巍峨壯麗的，有的還用花崗岩包過，令哥哥的墳顯得十分寒酸，我還說哥哥的墳是不是也需要修一下，讓他看上去好看一些。
這些墳是從別處遷來的，原來的墳地被徵用了，只好遷來這裡。可是山上空間有限，只能砍樹。那些樹十分可惜，一個個十分粗壯的樹樁可憐巴巴地在墳緣邊露出新鮮的傷口，還是粉白嫩黃的。而被砍倒的樹並沒有被運走，橫在一邊，非常可惜。
偶遇上墳的人家，父親是和氣的，和別人在狹窄的山路上交錯的時候，總是讓路的。我和爸爸擠著，站在山路邊積滿松針的地上等她過去。她是一個中年人，比我大不了幾歲吧，矮小的山才爬了一半，卻氣喘吁吁的。她說今天忘記吃鈣片了，骨頭好痛，爬不動了。爸爸笑了，說一天不吃鈣片，骨頭馬上就疼了？她說還好是這裡，本來要遷去更遠的地方的。遷到那麼遠，上墳多不方便啊。
沒有想到，半年不到，這片山地也被徵收了。
阿哈水庫和花溪的十里河灘相連，屬於同一個主題系列的開發區域，阿哈水庫山上的墳被要求全部遷走——舊墳要往他方變作新墓了。而才遷來的新墓呢，想著別人一年裡遷兩次，是不是更難過？
當年陳氏先祖怎麼看中這塊地方的啊？據說，我們家好幾代以前是在開陽的，前清時候被貶的原地。可是那裡土匪很多，家宅難安，才舉家遷到了阿哈水庫。那時候還不叫阿哈水庫，叫做鴨河寨的。寨子邊有一條河，叫做鴨河。
從迷信的角度來看，我們家似乎被咒語套住了，或者是一種六道輪迴式的業力作用，也許還是贖罪。後來修阿哈水庫，也是徵地、遷居折騰了一番。父親的爺爺早就在貴陽市裡的龍泉巷買了房子，這一次的徵地對遷居影響不大，只是聽堂姑姑講她和爸爸在阿哈水庫的童年趣事，有點惋惜。如果這一切都不會變，多好！站在「私產」的角度總是這麼想的。
媽媽說十里河灘修得很漂亮，阿哈水庫也要被修得那麼漂亮了。作為落後地區的貴州人來說，把貴陽建設成國際化大都市，固然在虛榮心上會有所滿足。可是這些早就不在我的價值觀裡了，所以聽著媽媽讚歎的口吻，我比較遲鈍。我只是可憐那些作古的人，要被挖出來，再重新埋下去。
好在中國人講究風水，重新安葬未必是壞事。也許如此遷墳，還會給在世的人帶來好風水呢。
家裡幾代人都是埋在阿哈水庫的。原先家族規定，要按照輩分葬在山頂。爺爺的父親下葬上山的時候，前面抬棺木的人要跪著，棺木才能抬平。這個麻煩還不是一次性的，後來爺爺他們去掃墓總是苦不堪言，爬山爬得唉聲歎氣的；後來，爺爺要求自己去世後葬在山下，大家方便一些。真是不孝啊！
前幾年，山頂上老祖宗的墳墓被盜了，墓碑上清朝的年號把盜墓賊吸引住了。依然是前幾年，病逝於上世紀八十年代的爺爺的表妹，在沒有得到任何通知的情況下，她的墳墓被夷為平地了，骨殖被推土機挖得亂七八糟的。那塊地方政府承包給私人做農莊，私人就毫不負責任地隨意處置墳地了。表姑奶奶的後人去政府說理，賠了幾萬塊，將骨殖撿起來重新埋了。
先祖看中了這塊風水寶地，真是好眼光啊，大家也都喜歡這塊風水寶地。
家族繁衍了這麼幾百年，十分龐大了。留在當地的農民，教育程度很低，舊時候的淳樸風氣不見了，只重利益。過去埋了很多祖墳的山裡，收了別人的錢，見縫插針地安置別人的墳墓，並不是合法的。哥哥墳墓的左右都有新墳，哥哥1983年下葬的時候，他的同學在他的墓前種下的松樹也被砍掉了一棵。而姑奶奶的墳前，也多了一座新墳，修得高大的新墳遮住她的墳頭，好似給了她一個大大的屁股，她會不會抱怨呢？據說非法安置新墳的人被罰了，那些新遷的墓地也得不到墳墓的「拆遷費」。
中國人這麼多，僅僅是墓葬，就要佔很多土地了——現在發現這是其次的。人的感情才是最重要的。
埋了一百多年的一個老祖宗的墳，以及老祖祖的墳也要被遷了，堂姑姑向爸爸轉告了親戚們的意見，大約就是按照政府的安置處理，不尋找新墓址了，遠就遠吧，「等到我們去世，沒有人會給他們上墳了。」
聽到堂姑姑傷感的話，我沒有怎麼動感情。
老祖祖是堂姑姑和爸爸的童年記憶，和我沒有關係。他只是爺爺、奶奶或者姑姑、爸爸教育我的時候，用來嚇唬我的一個「鬼魂」，「你這個吃相，要是老祖祖在，得不到飯吃的。」或者，「你這麼調皮，老祖祖在，會敲人的哦。」
老祖祖應該不會敲人，因為爺爺奶奶從來不敲我。爸爸偶爾會。管孩子，用老祖宗嚇唬，大約是一個很有效的方法吧。
沒有感情，所以對老祖祖會被挖出來遷走，並不心疼。而聽到哥哥要被遷，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
母親的外婆的墳也被遷了。母親已經做了外婆，腿腳早就不太靈便了，可還是響應著她那個也有了第三代的表哥的號召，出錢出力積極地去了。
上下涉及到六代人了。只是最後兩代對最前兩代感情淡漠了，中間三代在承上續後。出了五服，不在生活中，沒有音容笑貌的感覺，是連魂魄都捉不住的——怕鬼只是怕別人家的鬼，自己家的祖宗依然在傳說中被抽象地崇拜著，所以宗祠或者墓葬文化被貶為迷信，也有它「看不見」、「捉不住」的道理。
給自己的外婆遷了墳的母親回到家裡說，「我以後去世了，你們不要給我造墳，骨灰灑了就行，免得麻煩。我的外婆有我們在，我們會照顧。等我們死了，誰會去嘛，你們現在都不去了。」這和堂姑姑相差無幾的話，父親表示支持。
父母比起爺爺，又進了一步。
只是，我們這些深懷著感情的後輩怎麼做得到？
有一回，媽媽心情很好，而話題可以不經意地輕鬆轉入墓地的時候，我問她，「要不要買墓地啊？會越來越貴的哦。」她當即說不要，以後燒了就灑掉，不要造墳。
可我還是想偷偷給父母買，我做得到灑掉嗎？好像做不到。何況現在，墓地也屬於房地產之一種了，也屬於投資了——到時候再看吧。
中國的現代化屬於國家行為，城市是在國家動員令的行政方式下發展的。以前中國沒有「公園」的說法，有錢人家會造「園子」，那只是「私人」的。在中國「天人合一」的傳統文化中，「天」是不必改造的，「人」卻需要修身養性去接近「天」。
在現代化和城市化的思維下，「自然」成了被改造的對象。改造的時候，大家需要「拆遷」，不僅僅拆遷活人的房子，死人的墓地也進入了拆遷的視野。
希望這種改造，完全沒有私心，完全是「天下為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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