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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香港書展「名作家講座系列」中三位來自台灣的作家裡,「紀蔚然」對本地讀者而言大概是相對陌生的名字——其他兩位,一位是剛從香港卸任的前光華新聞中心主任張曼娟,另一位是著名作家黃春明。
那麼,紀蔚然是誰?
簡單來說,他寫了本推理小說名叫《私家偵探》。這雖是他第一部小說,但一問世便包攬多個大獎。
目前任教於台灣大學戲劇學系的紀蔚然,既是學者,也是台灣最好的劇作家之一。他從上世紀七十年代末便開始創作舞台劇本,他對語言的使用不但有巧思有深度,更充分顧及劇場演出的效果,因而在此前長達十多年中,都是台灣劇場搬演率最高的創作人。
當一個寫了半生劇本的戲劇家,轉換跑道成為作家,並選擇推理這種文學創作方式中的「異類」,他所面對的,其實是一個怎樣的自我? ■文:香港文匯報記者 賈選凝 攝:劉國權
《私家偵探》有非常顯而易見的自傳性面向——書中的主人公是位前大學教授、前知名劇作家,更是個反科技,不用錄音機,只靠眼睛、耳朵和一雙腿,頂多加一把手電筒的「私家偵探」。這部小說像是一種具有代表性的回憶,寫完它,讓紀蔚然更了解自己。
「但我並不願意因為這小說變成好人。」你會發現,他身上有種沉實的幽默感。「我想知道我這個人到底壞在哪裡。」說完他自己也笑出來。「當然,我是個好人,但我想知道我黑暗的地方在哪裡。」
這種黑暗,不是寫完就消失不見,只是因為能被掌握,所以能被控制。
寫舞台劇本寫了太多年,寫到自己已不太滿意,像是遇到瓶頸。又剛好出現一些精神官能症,譬如嚴重懼高、不能開車,於是暫時停筆不寫劇本,自我思考一下,發現自己變得有點太憤世嫉俗,進而思索「我這個人到底是怎樣的呢?」某天散步,突然覺得這場景不錯,該寫個謀殺案,就從這裡開始吧。他便開始透過這部小說,剖析自己。
不念舊,不厚道
從外表的直觀印象而言,你會覺得紀蔚然頗為深沉,他留著絡腮鬍子、鏡片後的雙目微微帶點冷峻,專注談話與思索時,臉部線條很硬朗。但你很快便會發現他是個非常坦誠直接的人——這種坦誠,也表現在自我認識上。
他說:「我做人應該可以更厚道一點。」
和紀蔚然談話是非常愉快的事,但他的確自有一套看事情的方法。譬如你問起他一個作家,他不太會講這個作家「不錯」,而一定首先會講自己對這人印象不好的地方。可這並不表示他對這作家完全否定或質疑,只是覺得講「負面」似乎更有樂趣,所以他常被人誤會是一個有點尖酸刻薄的人。於是這幾年他試圖改進,再遇到類似的話題時會拗著本意說:「哦那個作家!我覺得他蠻有成就的!」還沒講完,自己就先吐了。
同時,他不是個念舊的人。一個朋友,即使很久沒見,也不太會想。這大概和成長經歷有關,從小學三年級起,紀蔚然家就因為生意上的問題,一直搬家,先從基隆搬到台北,之後在台北市裡又搬了十幾次,每次住一個地方,以為這次可以安定下來了,父母卻又要搬家。「所以搬到最後,從小學到初中到高中的同學都會聯絡不到我。」每兩三年,就要跟一個地方一些人切割,所以他很難念舊。
後來自己結婚時,和太太講希望能安定,不料到1991年從美國念完博士回台灣時,竟也搬了五次家。「過去怪父母亂搬家,沒想到我當家作主時也搬這麼多次。」紀蔚然的教職生涯,同樣是不停遷徙,從政大到師大再到現在的台大,這三間大學都教過的人,大概全台灣只有他一個。
「動蕩」成為一個他個人存在的重要模式。「在這一階段,這些事這些人對我有意義,但下個階段,換一批人,我可能就會慢慢淡忘。」
他很清醒這是病態,但每次搬家都會找到理由,沒有辦法生根,等30歲結婚36歲有小孩後,再帶著小孩去流浪,大半生就這樣過來。這種人生狀況體現在寫作上,最明顯的欠缺就是作品的歷史感比較薄弱,好像總是活在當下,不太願去回想以前發生的事。「唯有這次,《私家偵探》算是有突破,可能是年紀大了,就要回顧自己的人生。」
他笑言,自己希望變成更好的人,不要那麼不念舊,偶爾也該給朋友寫封信。
那以後還要不要再搬?紀蔚然目前住在大學宿舍裡,有時也會擔心一旦退休該何去何從。「曾經買過房子,後來覺得很煩,就賣掉了。」現在再買,要用雙倍的價錢。七年後如果退休,可能就無法再住台北,也許會搬到新北市,如果還是住不到,就去南部。按他的話說,這是人生的絕大諷刺。「你在台北工作了一輩子,但到你退休時,卻住不下住不起。」退休之後的確不該再搬家,但到時去哪落腳,目前也難預知。
寫作,是自我反省的機會
紀蔚然不念舊,卻常常自我反省—「我為甚麼不快樂?我為甚麼對人這麼兇?或者我為甚麼現在那麼快樂?」寫作,就是把自己抽離出來,去看自己的狀況,再將其轉化成別人的故事。因而寫作,實際上也給了他自我反省的機會。
闖進文學圈,純屬意外。高中考大學時,不知該讀甚麼,只知道自己英文科目最好,就考去英文系。「哪曉得英文系一進去要念文學、念戲劇。」直到大三時,有個美國老師對他說:「紀蔚然,你知不知道你有一點天分啊?所有人寫的paper裡,你的分析是最有意思的。」老師又補充說:「另外有兩個也不錯。」可其實那兩個人,都是紀蔚然代寫的。「因為那時候沒錢嘛,讓他們請吃飯,paper我來寫,一次就寫三個。」
老師這個提醒,他本來也不太在意,還沒想到走文學這行,可到了大四畢業,系主任是位神父,主動過來勸他:「紀蔚然你應該考研究所,應該繼續深造。」那時候剛好他不必當兵,家裡又沒錢供他出國,一時也不知做甚麼,又不想面對社會,就去報考研究所。
平時根本不用功,那要怎麼考?考試用的是匿名卷,但愛才的系主任偷偷在考場上抄下他寫的答案,判卷的時候拿來對照,特意給他的試卷打出高分,又勸其他科目老師:「拜托啦,這孩子很有天分啊。」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居然囫圇混進研究所。
這才開始真正用功讀書,但他自認還是晚了太多。「大部分台灣現在有名的作家或學者,可能都是從高中起就立志從事寫作、拚命看書,而我的起跑點,很晚很晚。」於是,直到現在,還不間斷地閱讀,看這輩子覺得該看的書,未來最大的憧憬,便是可以趕快退休,專門寫作專門看書。
嚴肅與恐懼
紀蔚然稱自己是個嚴肅的人——這裡的嚴肅,是指人生態度。
他說:「平時喜歡跟人喝酒、聊天、開玩笑,是因為從年輕到現在,感覺存在這個東西,對我壓力很大。」明天我還在不在?明天我會不會瘋掉?被那種念頭困擾時,只有喝酒能讓他覺得放鬆愉快。「如果說從中繁衍出一種幽默感,我覺得那只是抵抗恐懼的方式。」
他的恐懼感通常源於黑夜,疲累時恐懼感就會襲來,好像有甚麼災難會發生,有甚麼惡魔躲在角落,這模糊的恐懼感,有時令他覺得自己快瘋了、快失控了,直到差不多在20年之後才明白「原來只是累,只是想睡」。意識是會騙人的,所以更要面對。
但怕黑,其實自小便已開始。
小時候父母做生意,留家中六個小孩在家,紀蔚然站在門口引頸盼望父母趕快回來,家中有個前院,他打開院子的那扇紅門,這時候突然有個流浪漢晃晃蕩蕩走過來,被後面的街燈映照下來,彷彿全身就是個黑影。紀蔚然印象最深刻的是,那黑影趔趄著走過來,經過他時,突然就對他罵了句粗口,童年時的他,當即就嚇呆了並哭起來。後來雖然哥哥出來,將流浪漢趕走,安撫他沒有甚麼,但那印象卻揮之不去,如同一種恐懼的象徵——「這就是我面對的世界,我,是多麼無助。」
但對於生命、對於這輩子自己該做甚麼,紀蔚然是非常嚴肅的,只是一般人看不出來而已。
只不過他的步調可以安逸可以放慢。「別人或許很拚命,但我可以做得很慢很慢,可以過得蠻安逸,愈老愈可以。」年齡愈大,慾望便慢慢減低,因為他會去想「到底你要甚麼?」——「我真的要做的,就是寫出很不錯的作品,不管戲劇還是小說。」但又認為自己還不夠努力,「最努力的就是《私家偵探》。」
《私家偵探》給紀蔚然的巨大經驗,就是下一部作品一定要用同樣的力量同樣地去投入。他說自己「以前寫劇本靠聰明在混,有時運氣不錯寫出好東西,但有時就運氣不好。」
但現在他希望的是,寫作與運氣無關。「要全身投入,要非常嚴肅地去面對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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