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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退休的香港大學美術博物館總監楊春棠,在我眼中是一塊寶。無論是他的見聞學識,還是他對於世事的通情豁達,都讓人很佩服。與他一起工作的同事說他是一個很好玩的人,熟悉他的觀眾朋友會尊稱他為「堂主」,初次見面的人會被他的氣度涵養所折服。
楊春棠在香港歷史最悠久的博物館工作了三十五年,從副館長、館長做到總監。他眼光獨到,曾經以超低價購入價值連城的藝術品,策劃過無數展覽,退休前更一口氣舉辦了一百二十場「陽春堂談情說物」講座,題目通古博今,絕不重複。如此一塊寶,他卻自嘲:「在博物館工作的人都是怪人。」
今天,讓我們繼續聽楊春棠談情說物,細數人生點滴。
文、攝:香港文匯報記者 伍麗微
乍見楊春棠,你很難不被他吸引。他態度隨和、談吐大方,猶如一陣春風,輕輕拂來,給人溫暖和煦的感覺。而他恰恰也在一個很有詩意的地方工作,多年來在博物館裡「尚友古人」,與藝術品打交道,他自己也坐上總監之位。在外人眼中,他整天就是在「風花雪月」,但看似附庸風雅、舒適不已的工作其實「步步驚心」,套楊春棠一句話──「我每天都在玩命,一不小心就會從懸崖摔下去。」
一入「港大」深似海
楊春棠說得一點都不誇張。
大家對博物館有太多美麗的誤會。有人說這是一份優差,有人以為他很輕鬆,每天只是掛掛藝術品、佈置一下環境就好,有人認為他辦講座是沽名釣譽……太多太多的遐想,是誤解,也是香港人對於博物館最真實的看法。
上世紀七十年代的香港,別說博物館文化,連博物館也只有兩三間。讀歷史出身的楊春棠很幸運,畢業後在政府轄下的大會堂博物館工作了兩年,然後回到港大,一呆便是三十多年。能夠在一個領域堅持這麼多年,是真心喜歡這個工作,也是真心想要推廣文化藝術。「我看過最漂亮、最貴的文物,見過最有錢的人,有機會摸到一件上億元的藝術品,我每天都活在激情裡。」平常人一輩子都做不到的事,他都做過了,以為他真的很滿足很快樂,但一切都有代價。我們看不見他躲在背後哭,看不見他如何與收藏家周旋,看不見他因為博物館資金短缺而憂慮。
博物館其中一個辦館宗旨是「營造一個舒適的學習環境」,諷刺的是楊春棠並沒有資源去營造有利的環境。「沒有資源也要做,博物館的收藏不可以零增長,我就靠我的眼光去買藏品,做到了別人會稱讚你,做不到換來的又是批評。」楊春棠很無奈,但這是自己的選擇,他也理解學校不可能把資源都撥給博物館,他抱怨辛苦,卻從不埋怨任何人。
「巧婦」難為無米炊
楊春棠今天成功得到別人的關注,把博物館管理得有條不紊,這一切都歸功於他獨到的眼光及豁達的態度。在資源不足的時候,他便去買一些有升值空間的藏品、去發掘一些「明日之星」。他的眼光很好,上世紀九十年代的時候便預視到未來的藝術市場,用幾萬元買下來的中國油畫,今天已經升值百倍。「那時候沒有人覺得中國油畫具有收藏價值,但現在同一個人的畫作在拍賣會可以賣到4000萬,我們現在怎麼買?」對啊,當年他看中了木刻的「潛力」,用幾千元買下來,現在每一個的市價可能都要幾十萬。這就是藝術品,你愈早發現他們的藝術、歷史價值,你的投資便會愈有回報。
楊春棠在收藏這一塊做得好,有人開始說:「你可以洞察先機,那你不是可以成為藏家,賺很多錢嗎?」他笑著說:「做博物館的人永遠都不可能成為藏家,因為你知道一定要把最好的留給博物館。」他有一些私人藏品,但不是他自己想收藏,而是不得不收藏。楊春棠看到一個有潛質的藏品,如果以博物館的名義去買的話要花費比較長的時間,但人家不會等他、為他留著藝術品,這時候他會自掏腰包,自己先買下來。「我不是自己想要,我只想帶走它。」所以在離開博物館的時候,他也把部分私人藏品留下來。
提心吊膽過日子
一個如此有挑戰性的工作,看起來樂趣無窮,但楊春棠回顧這些年的付出,竟然有所猶豫,不確定地說,如果時間重來,他未必再選擇這條路。「因為太辛苦了,這條路太寂寞了。」尤其他身為館長,背負的責任比任何人都大,而這又是一個起伏很大的工作,會為其雀躍,也會為其流淚。
他寧願用一千萬去辦一個秦始皇展覽,也不希望每天都算計著有多少錢,找哪些人合作,買甚麼藏品。
他每天都膽顫心驚,最怕同事敲他的門,跟他說「楊生,出去看看」,因為總沒好事。有人會來「踢館」,說他們寫錯了,說文物是唐朝不是宋朝的;有觀眾可能弄壞了藏品,他要去處理;林林總總的事情讓人應接不暇。
我們以為不可能發生的事,但在博物館裡每天都可能上演。我們以為文物貴重,不可能會發生問題,但偏偏就是會被摔破,楊春棠的同事就曾經摔破了一個百萬古董。聽起來已經很頭痛,到底要怎麼處理?「沒辦法啊,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也知道他心裡不好受,就跟他說,不要讓這件事影響到自己的自信心,因為生命的價值比任何物件都要貴重。」那摔破的藏品怎麼辦?「我們有買保險,但這種事誰都不想發生。」
平時楊春棠還要跟藏家、藝術家打交道,幫他們策劃展覽,這又牽涉到另一個問題──公關技巧。他要鑑定展覽所用的藏品,有時鑑定出來的結果跟藏家所說的不一樣。藏家說這是宋朝的文物,他們發現是元朝的,卻沒辦法說出來,因為一說出去文物會瞬間跌價,不只得罪藏家,更得罪背後一連串的人。他只好委婉地說:「這件文物不太適合放在這裡,或許放另外一件怎麼樣?」
難怪他總是說,在博物館工作一定要練到武功高強,因為少一分功力都會出事。
讓文化更為普及
所有人都以為楊春棠找到一份好工作,輕鬆過日,一下子就三十多年了。「你們看我笑著,但有多少人知道我躲在洗手間哭?」哭過以後他又打起精神繼續做,甚至退休之後他還會幫人策展、做講座。已經辛苦了許多年,以為他退下來一定希望可以好好休息,但他卻沒辦法停下來,只因為三個字──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努力了這麼多年,博物館的地位還是沒有太大的提升,不甘心自己一直推廣中國文化,但香港的文化教育卻不太理想。一切都進步得太慢了。
年輕人過於浮躁,不了解自己的文化,政府官員想一步登天,卻不知道很多事情需要累積、沉澱。這也是為甚麼他說香港不需要羅浮宮、大英博物館,香港的博物館不需要買畢加索的作品,因為香港有自己的文化、有自己的特色,因而他在執掌博物館的時候,很少辦大藝術家的展覽,因為辦到了不過錦上添花,但發掘新人、辦教育展覽可以推廣本土藝術、為香港累積更多財富。「不是只有辦畢加索、齊白石的展覽才叫偉大,一個兒童繪畫展也有它的價值。」這些有誰知道?
他不想再孤身走我路,所以在退休前做了一百二十場講座,與更多人分享文化知識;他不是沽名釣譽,而是希望香港人多給力、多支持本地文化;他也寄望將來文化局、西九工作者能夠更全面地去推廣文化工作。
他相信,崎嶇小路終有一天會變成康莊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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